兜轉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初的僵局。
當天晚上,慕容素便已下了逐令,嚴整的包裹靜置在他小殿的牀榻上,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他不曾挑破,換來的卻是她更加的冷漠。明明半天前尚還同坪對弈,下一秒,已然又變爲了從無交集的陌生人,令他分外束手無策。
他始終不懂,她爲何不願離去?若是淇家,如今的一切無疑已成定局。不同的便是突然多出的孩子,但她亦明知道,那個孩子,根本挽救不了什麼。
或者……是因爲李復瑾?
但那人已高居帝位,陰詭狠辣,何況她的身份已經暴露,滿朝皆諫言賜她死地。在江山與她之間,那個人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她又怎會不懂,又爲何還寧願犧牲自己?
對他還有情?或是……
他不敢想,更不願去想。
從雲山飛來的白鴿愈來愈多,空待了數月,郡主已是不耐之勢。他無可奈何,不知該如何敘說這數月的一切,每一日望着她冷漠的眼,冰涼的語氣,胸口蕩着深深的暗痛與無力,足以將他所有的心念摧折。
好在她雖憤怒,但終究身處冷殿,即便當真想做什麼,也必須從長計議。這令他空懸的心稍有安虞。儘管僵滯,但就這樣看着她,護她周全,終歸……也是好的。
又過了半個月,盛夏臨至。這一天夕辰,汝墳殿迎來封宮以來的第一個客人。
火紅的袂擺映襯着殿院盛綻的花朵,卻是比夏花更加的絢爛魅惑。慕容素爲她斟了茶,二人對坐院中望水賞荷,享受久來的靜謐。
“看來你過的還不錯。”不曾感到被禁之人的消沉意氣,沈妙逸頗有訝異。啓口啜茶,飛翹眼梢中總似挾着些許揶揄。
“承你的託。”慕容素笑意淺淡,素白裙裳映着她紅袂如火,自是另一種清麗之色。她淡看了她一會兒,散漫閒談,“你呢?近來如何。”
“我能如何,自然還是那般。”她微微一笑,語氣灑脫,“不過,閒適得久了,還真是覺得有些無趣。連我身邊的婢女都說,最近的後宮實在太靜,連她都不大習慣了。”
慕容素笑了一下,出語調侃,“看來沒了我,你過得倒不大自在。”
她倒不介意,順着她的話繼續道:“大涼的後宮裡沒了那個孤高自傲、目中無人的白昭儀,本就不是什麼自在的事。況且這不自在的,又不止我一人。”
聽出了她話裡隱藏的意思,慕容素一瞬瞭然,“是李祁景讓你來的?”
啜了口茶,沈妙逸擡了擡眼,“你這人最無趣,看透了便一定要點透,就不能是我自己要來,看一看你而今過的有多慘嗎?”
“那可讓你失望了。”搖了搖頭,慕容素轉開目光,“我過得很好。”
嗤了一聲,沈妙逸嘆息了口氣,“罷了,我也不賣關子。此番王爺讓我問你,你可願出宮去,隱姓埋名渡此一生?若是你願,他可想法保你一命。”
執盞的動作頓了一頓,慕容素的臉上沒有表情,“敬北王向來不會饒恕異心叛主的棋子,這一次,這真是稀奇。”
忽略掉她語意中隱藏的刺諷,沈妙逸道:“所以呢?你的答案是?”
“不願意。”她幾乎不曾猶疑,瞬間開口。
靜定了一剎,沈妙逸揚脣笑了,“好。”默默凝視着她,她心下倏然升起幾分欽佩,“我知道了。”
慕容素沒有看她,靜靜飲啜着茶水,神情波瀾不驚。
“那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隔了片晌,她靜聲開口,“朝中每一日可都有人上參諫你死罪,只就今天,便有七則。你不可能藏在汝墳殿一輩子。”
“我未必會死。”
“這我知道。”她依然在笑,柔媚的眼波卻異常深邃,嘆然道:“這世上有趣的人太少,若你都死了,那這皇宮,可當真再沒什麼意思了。”
她一直沒有言語,低垂的睫覆掩着雙眸,掩蓋所有情緒。
“罷了。”靜等了好一會兒,未曾等到她的回語,沈妙逸選擇放棄。
瞥眸望見案上的淺金短劍,她饒有興趣地拾起,“這劍,還不錯。”
澄明的劍身徐徐出鞘,映亮了似火紅衣。她翻看半晌,倏地起身,自院中開始舞蹈——
瀲灩紅裝翩躚飛揚,襯着明亮的雪刃,靈動而恣意。劍芒吞吐,緋裙綻放,跟隨着清風白雲,妙曼華美無方。
坎其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
慕容素靜望了半晌,片刻也撂盞起身,自她身側伴舞。雪衣和着紅裙,清麗而亮烈,飄如飛雪,姿態迎風,幾乎可教天邊晚霞失了顏色。
一舞終了,沈妙逸立在原地,輕手一揚還劍入鞘,滿足一笑,“真想不到,有朝一日,白昭儀還可爲我伴一舞斬雀,我可算是無憾了。”
慕容素亦笑了,立在風中,素白的薄衣微飄,將她的鬢髮拂起。她收了收微亂的襟擺,笑道:“原來紅袖坊的魁首沈妙逸,心願竟是如此簡便?早知如此,當初宮宴便該教你來主舞。”
她話音未落,肩上忽地壓上了一件素色披風,擋住了微涼的夕風。
耳邊同時傳來一道低洌的話音,清清涼涼,“穿好。”
慕容素赫地一怔,瞬間回過頭。
莫鈺卻恍若未見,將領口的繫帶仔細繫好。瞥眼望了一眼同樣怔忡的沈妙逸,很快徑步離去。
望着遠處漸行漸遠的墨色身影,沈妙逸許久回過神,一瞬恍然,“好你個白芷,怪不得不願離去。深宮秘殿,你竟暗中藏着這麼大的一個秘密。”
“他是我的護衛。”心知掩蔽無用,慕容素並未打算隱瞞。
“我可沒問他是誰。”眉梢輕微一挑,沈妙逸笑得有些神秘,“不過,看他的樣子,該不僅僅是你的護衛。”
“你想多了。”她重新坐下,平靜地重斟了兩杯新茶。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面容稍微停頓,慕容素擡起睫,“你想說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說。”沈妙逸笑道,接過她遞來的新茶,微微一啜,“是你心虛了。”
她怔了一怔,直視她的眼,神情依然平淡,“我行的端,坐的正,爲何要心虛。”
“是嗎?”沈妙逸笑意疏懶,脣角多了一絲俏皮,“那你又何必急着反駁我?”
靜默片刻,慕容素閃開目光,不再糾結,“我說不過你。”
她卻似驚訝得笑了,一瞬眸光閃亮,“真是奇了,向來言辭灼利的白昭儀,居然也會有一天,被我比了去?”
輕蹙了蹙眉,慕容素糾正,“我叫慕容素。”
沈妙逸一瞬駁口,“我可不認識什麼公主什麼素,我只識白芷。”
慕容素沉默。
定定靜默了片晌,她嘆了口氣,說道:“左右我已是這般境地,不怕告訴你。”飛快掠了眼黑影消失的方向,她又重新垂下睫,“他叫莫鈺,是我尚爲公主時的護衛。後來宮變國破時走失。我一直以爲他死了,直到不久前,他找到我。”
靜靜觀察着她的表情,沈妙逸忽地點出一句,“你對他有情?”
一問及耳,慕容素目光瞬時閃了一下。
“沒有。”
沉默數秒,沈妙逸倏地笑了,瀟灑嘆息,“唉,罷了,問一個傻瓜,左右是問不出什麼的。”
搖了搖頭,她似感嘆又似揶揄,“你說,這世界還真是奇妙啊,總是有那麼多那麼多的迷霧。霧中的人霧裡探花,想要看的清明,卻總是看不明。霧外的人明明看得分明,偏又什麼都不能點破。”頓了頓,她望向她,“你說,這是不是叫當局者迷?”
聽出她話裡拐着彎的隱意,慕容素淡淡蹙眉,“你什麼意思?”
她笑了,輕鬆道:“我可沒什麼意思,恐怕是聽者有意。聽的人認爲我說的是什麼意思,那我就是什麼意思。”
兀自凝視她片晌,她又很快起身,“好了,時辰也不早了,我該走了。你也快些回去吧,擔心入夜風涼。”
言罷她整斂了下曳地的衣襬,朝向殿門走去。
“你還在等他?”就在沈妙逸啓步的時刻,身後忽地傳來這樣一句問語。
沈妙逸的腳步剎那停住。
原地靜立了少晌,沈妙逸似是些微笑了一下。她沒有回頭,背對着慕容素,平平含澀的話音徐徐送出,“我局中的霧早已散了。”
“……”
“但……那有什麼關係?”低啞的音線輕得像霧,“起碼我看得清明瞭,不像某些人。明明身處霧中,花已在側,卻仍一無所知,自欺欺人。”
沒有再做停留,她身影一頓,很快消失在殿門處。
慕容素的心驀然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