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慕容素早有準備,當那句“被廢了右臂”落入耳際,心頭仍是不由地一顫,猛然一悚,“蝕骨釘?”
“沒錯。”十二聲色平靜,似乎所說的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兩手大抵比出寸長的距離。
“那是暗廠時便有的刑罰,大抵這麼長的釘,不知是什麼材質,刺進筋骨,穿心的疼。釘入體內的釘會逐漸同筋骨長在一起。這東西會在使力時刺痛筋脈,生出常人難以忍耐的疼痛。所以受了蝕骨釘刑的人,無論武功多高強,幾乎可同廢人無異。”
瞥眼望了望她震驚的眼瞳,他頓了頓,又繼續,“他受了七顆,全部釘在右臂,也幸虧那個見鬼的皇妃不知他會使左手刀,所以只廢了他的右手。”
四周似乎涌起了層層濃厚的霧,濛濛遮蔽了視線。她的眸一片洇潮,心中尤若被鋼針刺穿,又酸又痛,“那……就沒辦法痊癒了嗎?”
面具下的面龐似乎笑了,十二淡聲道:“蝕骨釘傷的是筋脈與臂骨,筋脈和骨頭都已受了損,可恢復如常已是不易,怎麼可能痊癒?他已經做得很好了。在他之前,我所知的受蝕骨釘最多的人,是五顆。被釘入腿骨,整個人全然癱廢。他能忍痛將右臂恢復成現在的模樣,已是奇中之奇。”
洶涌的淚源源不斷地落,仿若形成一片淚雨,止也止不住。她顫抖着撫住襟口,覺得胸肺欲裂,發不出一點聲音。
……
我把他的右手廢了!
……
只是受了一些小傷。
只要仔細養一些時日,便會好了。
……
…………
原來,他受過那麼多的傷,忍過那麼多的痛。
原來……
憶起多年前的往事,十二似乎頗有些感慨,望着湖水倒映的冰藍天際,徐徐敘說:“我還記得把他從暗牢裡生拖出來的時候,他滿身的傷。箭傷鞭傷,外加蝕骨釘,幾乎就要死了,比現在好不到哪裡去。好不容易救活,結果一心只念着你的名字。我根本不知道他說的是誰,還是後來偶然與君靈匯合後,她說那名字定國公主的閨名,才知道是你。”
“後來養了小半年,終於到了可下牀走路的地步,便立即挨家去問詢有沒有見過你,勸也勸不動。這次更是……若我說,就是個傻子。我冒着死的風險把他救出來,結果就一心去送死,真是……”
側眸見身側的人淚眼漣漣,方纔轉身,已然成了一位淚人。十二語氣一頓,忽然有些心生不忍,微一嘆息,“你放心吧,他那一次沒有事,這一次也定熬過去。只要讓他知道了你沒事,他再多的疼也能忍得住……”
……
恍惚間似乎聽見十二的話語,幽幽渺渺,她已幾乎聽不大真切,此時此刻,心頭腦海,似乎只有那個疏淡冷峻的影子,頎長靜立。那是誰?此去經年,從未曾離去過。永遠伴在她的身側,爲她化去孤寂與苦痛,帶給她無盡的溫暖與希冀。
·
轉回到莫鈺房內,慕容梓與琉畫尚在照看。
“娘娘?”瞥眸望見了慕容素,琉畫不禁有幾分詫異。原本梓郡主已教她回房休憩,卻未曾想她竟會這般快的歸回。
慕容梓聽見輕喚,立即也回過頭來,望見她微微泛紅的眼,心下平生些許訝異,“你哭了?”見她並不答話,只是一直怔忡着目光望着榻上的人,心中略微有了瞭然。
“娘娘不再多歇一會兒嗎?”琉畫終是有些擔心的,不忍見她憔悴的面龐,低聲慰勸,“君蕪大夫說,莫護衛還不會很快醒來呢,娘娘您……”
“琉畫。”溫語截斷了琉畫的話語,慕容梓悄聲遞給她一道眼色。
琉畫會意地緘口。很快二人悄悄起身,無聲地退出屋室。
靜靜望着他,慕容素一步一步,悄聲走近,在小榻的另一側坐下來。
莫鈺尚在昏迷,清俊的面龐泛着蒼白,深邃的眼緊闔,長睫自雙頰映下淡渺的陰影。他神容寧靜,眉目安然,極似正在沉睡,長久地墜在夢中不願醒來。
默默凝望,慕容素輕輕擡手,想探出指尖去碰一碰他的高挺的鼻樑與微薄的脣。可就在即將觸碰到他的那一刻,她終是定住了,收回手爲他覆上了被衾。手掌碰觸到她手臂的一瞬,她忽然停了停,褪開他右臂的衣袖看了看,他臂上的肌膚光滑細膩,卻在手臂的內側,整齊排列着七個指大的疤點,瘡痕緋紅。
指尖徐徐自釘疤上觸過,慕容素的心突然疼了,手尖輕顫,無邊的愧疚與痛楚交織,心扉似絞。
“你怎麼這樣傻……”
“爲什麼你要爲別人出生入死,你爲什麼從來……你都不想着你自己?”
低啞的聲音幾近囈語,逐漸消逝了。輕輕握着他無力的手臂,那青白蒼勁的手似乎微地動了動,倏地墜上了兩滴清淚。
·
儘管傷情已然好轉,然而隨後的幾日,莫鈺卻一直沒有醒來。
慕容素依舊不分晝夜地照看,靜靜伴在他的身側,替他換傷喂藥,拭臉擦身,一切事物皆親力親爲。她不再沉默,似乎憂心夢中的他太過寂寞,特意自一些年幼的道童手中尋來一些話本,倚在榻前爲他讀念。
每當有人經過這間小屋,總能聽見屋中的女子輕緩溫柔的聲音,似水如歌,如飄渺無形的雲霧,慰人心安。
未過多時,那些話本故事也被她逐漸唸完了。可慕容素卻不願靜默,便逐漸開始對他述說曾經的往事,她說了很多很多,從相識說到相知,從過去說到現在……那些幾乎被塵埃掩埋的深深往事,在她的敘說中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她每一日都要說上許多許多的話,似乎怕他忘卻,又似乎是在無形的提醒自己。偶時她累了,便伏在他的身邊,蜷然沉睡。
那一日她照常替他拭身,整理衣物時卻倏地有一樣小物掉出來。那是一枚月黃的荷包,已陳舊不堪,下墜的流蘇都已磨損,荷包的邊沿繡着一個小小的月標。慕容素有些微怔,恍然思起同樣的荷包自己似乎也有一個,只是很久很久之前,被她倉促送給了別人。
“你竟還留着它……”她有些微訝,凝視着那個荷包,記憶似乎翻卷襲來,依靠着牀榻坐下來,“我的那一個,都已不知道流落到何處了。”
指尖輕輕觸過那一點月輝,她輕輕微笑,“你還記得,它是怎麼到你身邊的嗎?”
身邊自然沒有聲音,她已然習慣,輕微嘆息了一口氣,“我還記得。”
視線從荷包轉向他的臉,她輕言喟嘆,“這是我娘送的,我們一人一個。你還記得嗎?”
“她做了兩個荷包,一個雲青色,一個月黃色。原本,青色是你的,黃色是我的,可是,我卻搶了你的……”
那是她第二次見到莫鈺——
……
第一次見到他,他滿身血跡,暈倒在雪地裡。她驚慌失措,跑很遠喚來了母親。那時她還以爲,他已經死了,死在了冰天雪地裡。
母親救起了他,爲他裹了傷藥,洗沐過膚髮,又爲他換上了嶄新的衣裳。將他領到她面前的時候,她幾乎怔住了。她幾乎認不出那便是方纔雪地的小丐,他那樣的好看,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男孩子。明明臉色雪白,深幽的眸卻晶亮晶亮,亮得彷彿揉進了碎星。
她笑嘻嘻地立在他面前,就那樣望了他很長時間,然後對他說道:“我叫素素,你叫什麼?”
“……”可他卻沒說話,只是用那樣星一般的眼,一直冷冷瞪着她,彷彿要透過她的眼眸瞪到她心裡。
……
“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青色,只是你就那麼瞪着我,又不和我說話,我真的很生氣。所以我就故意搶了你的,可是我想讓你注意到我,想惹你生氣……”
她輕輕笑了,眸中似乎有了點水光,疊起雙臂湊近他的臉,“可是你怎麼從來都不生氣呢?不管我怎麼氣你,怎麼惹禍,你好像從來都不生我氣。我真的很沒成就感啊,真的……”
心頭涌溢了幾許酸澀,她微蹙了蹙眉,強捺下了酸意,輕道:“告訴你個秘密!”
“……”
“其實我一點都不怕你。”
靜靜俯望着他的臉,她微笑,眸中晶亮,“在宮裡的時候,他們都說,我怕你,其實我根本就不怕。好多次惹禍,我也都是故意的。我想試探你的耐力,可是,卻好像從沒成功過……”
玉雕般的側顏沉靜而安寧,沒有半分動容。她輕觸了觸他的脣,“現在想想,真是很幼稚……”
“後來,我終於能成功惹你生氣了,我發現,很輕鬆就能讓你生氣。然後發覺,原來惹你生氣,是這麼簡單,好像只要關於我的事,你總是會很容易生氣……”
長久凝視,她幾乎能聽見他的心跳緩而沉穩,平序有力。
“莫鈺,是因爲我惹你生氣了,你才這樣不願理我的嗎?”
“……”
心中有種渺蕩的空洞,她輕緩了口氣,終於忍不住墜下淚來,“如果是這樣,你不要生氣了,求你別再生氣了,好嗎?你不要不理我,我發誓以後,不會再惹你生氣了……”
心中似乎有巨大的悲傷在頂撞着,她難以抑制心裡的疼。緩緩伸出手,輕撫過他冷峻的面頰,探上前輕吻了下他的額頭。
“莫鈺,你睡了太久了……”
“該醒了……”
那把最淬礪堅韌的刃鋒,不該永遠陳封在刀鞘中。
所以,真的……
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