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震驚地望着他,許久才忽地揚起一抹冷笑:“你說的對,沒有哪個女人會不在乎自己的容貌,所以,姜玉不會拿自己的臉開玩笑,所以,我也就成了那個暗裡動手腳存心不讓她好起來的惡人……師兄,你想要說什麼,直接明說就好了,爲何還要這般拐彎抹角?”
真的很好笑啊!白天時他還言之鑿鑿地說最清楚她的爲人,在姜玉故意撒謊挑釁時還那樣無條件信任維護她,這才過了過久,怎麼姜玉暈過去再醒來的功夫,事態就變了呢?
周顧拉住她的手,急切地跟她解釋着:“卿羽,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相信你是不會做出這種事情的,但現在……我只想請你治好她,畢竟,她也很可憐。”
“她當然可憐,”卿羽垂眸而笑,目光悲切,“她若不可憐,怎會令你這般關心她?”
周顧還想再說什麼,她卻兀自搖頭笑了笑,緩緩抽回自己的手:“我會給她開張方子,你派個可靠的人來接手熬藥的活兒吧,沒有我的插手,她臉上的傷應該很快就會好了。”
這話說得諷刺,擊得周顧心底一痛,伸出手來想要觸碰她,她卻轉身率先走開了,夜風揚起她的衣角,自門口一晃,便不見了蹤影,只留下一片空蕩蕩的黑夜。他的手頓在當空,最終緩緩落下。
他一直以爲她是個溫良恭順的性情,至少在十餘年的相處時光裡,她從來都是那般溫柔嫺靜,燭火下分揀藥材時分外柔和的眉眼,坐在小院的桂花樹下爲他縫補衣裳時漾在脣邊的一絲清淺笑意,以及聽到遠歸的他的腳步聲時自屋裡奔出來面上掩不住的欣喜……
她因他的喜而喜,因他的悲而悲,十多年來生活裡的心情皆是以他爲支撐,也便讓他以爲,她是善解人意、寬宏大度的,是可以完全做個乖乖的小女人,小鳥依人地靠在他身邊,安靜聽話。
但直到此刻,他才發覺,她有自己的情緒,也會委屈,也會生氣,也會因爲他的不理解而說出諷刺不滿的話,究竟是他處理事情的方法不對,還是,他根本就不瞭解她?
周顧一個人在原地立了一刻,方纔擡腳走出營房,外面月朗星稀,烏鵲南飛,遠處有士兵點燃了篝火,圍坐在一起天南地北地侃大山,間或有歡聲笑語隱隱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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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羽回了營帳,姜玉正拿了一面鏡子左右對照,看到她進來,瞬間堆出了滿臉笑意,喊道:“姐姐!”
她忘性倒大,全然跟個沒事兒人一樣,白日裡發生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好像並不存在似的。卿羽卻是忘不了,尤其是方纔周顧的話語,讓她着實傷心,過去捲起自己的被子和枕頭便要走開。
姜玉雙手抓住她的手臂攔住去路,一臉惶恐地看着她:“姐姐,你這是做什麼?是我做錯了什麼嗎?你爲什麼要走?”
她瞪着秋水盈盈的眼睛,一疊聲地問,卿羽連看她一眼都覺得多餘了,側身繞過她,徑直走向門口。
“姐姐,你還在生我的氣嗎?”姜玉死死抓住她手裡的枕頭,眼眶裡的淚珠呼之欲出,“白天的事情是我不對,我一心急就會亂說話,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你跟我說句話……”
這理由着實可愛的緊,卿羽嗤笑,掙開她的手,淡淡道:“你的心急導致的亂說話,讓人果真以爲你臉上的傷一直好不了的原因,是與我有着脫不開的關係了,最後是你達到目的,還要在我面前裝可憐,彷彿我生氣就是因爲我不夠大度故意找你麻煩一樣,好事都讓你佔盡了,我還有什麼話好說的?”
姜玉含淚凝望着她,眼睛一眨,便滾落兩行淚來:“姐姐這般說,可真是冤枉了我,姐姐做了什麼,心裡明白的很,爲何就是不承認,倒反過來怪我?姐姐和殿下情投意合,我看得清楚,不瞞姐姐,我對殿下存有愛慕之心,但卻從未想過要給你們添麻煩。我只想有生之年能長伴殿下左右,能時常看看他,就心滿意足了,至於其他的,更是想都不敢想……”
卿羽攥緊了手指,被子的面料被她狠狠抓成一團,面上卻是一派冷靜。
姜玉擦了擦眼淚,接着道:“我心裡也知道,殿下心裡只有姐姐一人,他現在對我的好,皆是看在我爹的面子罷了,多半是因爲可憐我,姐姐千萬不要因此誤會殿下,我們之間是真的什麼都沒有的。”
卿羽輕輕吐出一口氣,有些悲憫地看着她:“我敬重姜將軍的氣節,也欽佩姜老太太和姜夫人的大義,姜家滿門忠烈,卻不知出了你這個與衆不同的人物。”
姜玉面色慘白:“你什麼意思?”
卿羽看着她臉上猙獰的血痕,聲音靜靜的:“師兄對你多有照拂,也是出於內疚,但我好心奉勸你一句,再深重的內疚也有耗盡的時候,從一開始即亮出底牌,往後的日子還那麼長,你要再想以此做文章,可就沒這麼好用了。”
人都不傻,白日裡姜玉撕下臉上的紗布露出駭人的傷口,卿羽就已猜透她的用意,師兄一直對姜家人心懷愧疚,姜玉不讓自己的臉好起來,就是要以此時時提醒着他,好能觸發他心裡的愧意,從而得到他獨一份的關懷和重視。
不可否認姜玉這種做法的有效性,只是這個籌碼的分量雖重,但到底會有被消磨殆盡的那一日,只有愚蠢的女人才會一開始就頻頻使用,阻絕了以後真正關頭的可能性。
與她費了幾句口舌,卿羽深感疲憊,往外走了兩步又緩緩頓住腳,背對着她,道:“你既喊我一聲姐姐,那麼作爲前輩,我想我有義務提醒你一句,謊話說的多了,最後連自己也會信以爲真的,到時候走火入魔,就會死的很難看。”
說罷,她再不多言,徑直走出門去。
外面明月高懸,塞外的夜空繁星滿天,看着又很低,望遠處一看似乎是落在了地面上一般。遠處的篝火被泥土所覆,嫋嫋冒着青煙,想來圍火夜話的士兵們都已去了營帳休息。
她甩甩頭,想甩掉滿腦子的沉重,抱着鋪蓋捲兒去了大師父的營帳。
一向喜歡睡覺賴牀的大師父此時竟然還沒睡,也不點燈,就盤腿坐在羅漢牀上,對着黑黢黢的空氣發呆,她的突然進來,將兩個人都嚇了一大跳。
“大師父,你,你在打坐嗎?”藉着微弱的月光,卿羽看到他這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大感疑惑,“怎麼也不點燈?”
大師父以手撫着胸脯,嬌嗔道:“死丫頭,進門也不提前說一聲,嚇人家一大跳!”眼看卿羽點了油燈端過來,連忙擺手道,“拿一邊去,煤油太難聞了,還薰一鼻子一臉灰,人家的美容覺都白睡了!”
卿羽恨聲道:“就你矯情!軍營裡有油燈點就不錯了,你當自己是佛祖呢,得拿酥油供着?”雖這般說着,但還是拿開了些距離。
何當眯着眼睛看了看她放在牀上的鋪蓋捲兒,笑道:“這是個什麼情況?怎麼,想霸佔我的地盤?”
卿羽拿了張草蓆子攤開鋪在地上:“徒弟哪敢造次?打地鋪就好了,不勞師父您老人家騰地方。”
何當哈哈一笑:“身板兒不大,氣性倒還不小!要換作是我,纔不會灰溜溜的搬出來呢,肯定要痛定思痛重整旗鼓,就算收拾不了那個小賤人,也要想想辦法噁心噁心她。”
對於大師父的毒舌,卿羽早已見怪不怪,現在令她感到驚訝的是,整日優哉遊哉一副“萬事不干我事”模樣的他,好像什麼都知道了。
何當似看出她心中疑慮,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道:“是金子告訴我的,那個小子,看起來呆頭呆腦的,倒還挺機靈,也不枉我平日裡待他好。”
卿羽白他一眼:“你要是真想待金子好,就別一發軍餉就拉着他打牌,還回回都將人家贏得一乾二淨才罷休。”
何當眼一瞪,道:“你懂個什麼?他那個傻了吧唧的樣,手裡攥了點零花錢,就算不輸給我也會被別人設法誆了去,與其這樣倒還不如讓我贏過來充實軍需,雖然少是少了點,但架不住積少成多呀!”又一搖頭,嘆息道,“你呀,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算了,對牛彈琴!”
卿羽也不跟他囉嗦,反正是無論如何都說不過他的,倒不如省些力氣,明天起來還要幹活呢!
何當見她手腳麻利地鋪好被褥,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閉目便睡去,遂自牀角扯過來一條毯子,揚手扔她身上:“沒用的東西,遇到事情只會往後躲,爲師平日裡是怎麼教你的?若人人都跟你這樣,這仗也不用打了,直接就地解散回家混吃等死去吧!”
雖然說得恨鐵不成鋼,但他聲音極輕,倒沒有要教訓她的意思,話語裡更多的是無奈與疼惜。
卿羽不搭他的話,將那毯子蓋在身上,翻了個身繼續睡。
何當微微一嘆:“也罷,徒弟無用,是我這個做師父的無能,看來呀,還是要我親自出頭當一回惡人,不然吶,天天看你這張喪氣臉我也煩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