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雲關依山傍水,是個風景獨好的地方,卻也因着地勢險峻等地理因素,是易守難攻的要塞。周宣派了十萬大軍駐守於此,又放話另增兵五萬作爲後援,已在趕來的路上。
無論是從兵力上,還是從地形上,雙方懸殊都太大,這般硬打,無異於以卵擊石,卿羽思前想後,也不覺得有什麼勝算。畢竟,荊玉州只是個特例,姜平川一心向着先皇和前太子,甘願獻兵投誠,其他的關卡可真要實打實地拼命了。
血色山河萬里傾,一場硬戰一觸即發,天未亮時,周顧便已醒來,本來輕手輕腳地爬吵醒了她,但她像是早有準備一樣,聽到動靜便一骨碌坐起來,幫着他整理穿戴。
看着她頂着兩個濃重的黑眼圈忙來忙去,整個過程沒有一言半語,他心口一滯,從背後將她擁入懷裡。
“是不是一夜未睡?”他頗有磁性的聲音自頭頂響起,隨即扳過她的身子,垂眸望着她的臉龐,“不用擔心,我會活着回來,好不好?”
從前無數次的分別,他未曾言過生死,但這一次……
想來,對於這場戰役,師兄也是沒有十全把握吧。自從和屠子霖匯合以後,他眉間的憂悒便越來越深,大戰迫在眉睫,他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
靠在他的胸口,有節奏的心跳聲穿透鐵甲清晰傳來,本來還忡忡不安的心,此時卻突然平靜下來,許久,她聽到自己淡淡的聲音:“你最好說到做到,不然……”
她沒能說出後面那半句。而他已全然知曉。粗糲的大手替她捋去額角的髮絲,聲音輕緩:“當初你在樑宮時,大師父曾託沈雲珩給你帶去一個包裹,裡面有一把短刀,你可還收着?”
她轉身跑到一個箱子前,輕車熟路便找到那把刀,帶給他:“可是這把?”
他拿在手裡,似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竟舒開眉頭笑了起來:“這個,是當年我父親送給母親的定情信物。有一回,父親要出征,母親將父親送到城門下,拿着這把刀,說‘你最好活着回來,若你在戰場上中了幾箭,我便也在自己身上相同的位置戳幾個洞,若你捱了幾刀,我便也在自己身上劃上幾下,但若你回不來了,我便拿它給自己個了斷,去閻王那裡再跟你評理……’”
“那後來呢?”她聽得入了神,不禁問道。
“後來?”他伸手撫上她潔白的面龐,笑出聲來,“後來父親就回來了,毫髮未損。今日這般情形,倒讓我想起這件舊事。”
卿羽垂了頭:“你母親貞烈,父親重情,想來,他們在一起很幸福。”
他搖搖頭,目光變得悠遠迷茫:“母親生長於將門,性子大膽剛強,但自從嫁了父親,沒少過提心吊膽的日子……”
所以,我不想讓你過這種日子。
只是,我不知道何時才能給你一片安穩的天。
她不知該如何接話,只是那麼傻愣愣地看着他。
他回過神,將刀遞到她手裡,嘴脣吻上她光潔的額頭,好一會兒才放開:“等我回來。”
晨曉清寒,她定眼望着他疾步而去的背影,垂頭再去看手裡的刀,想起沈雲珩還曾大讚它是玄鐵熔鑄,乃千古奇寶。當時她還納悶大師父那個摳門的人,怎麼捨得送這好寶貝給她,原來竟是師兄送她的。
此前卿羽便見過師兄帶軍出征的陣勢,那時還覺得氣勢恢宏豪情萬丈,這次卻不想再看了。四萬大軍傾巢出動,卿羽坐在營帳裡,隱約可以聽見驚天動地的戰鼓和號角,一呼萬應氣吞山河,伴隨着地動山搖的劇烈踏步動靜逐漸遠去,天地似乎又恢復了先前的寂靜。
她掀簾出帳,幫着大師父照顧傷員。一見她來,大師父就瞬間恢復了好吃懶做的脾性,指使着她幹這幹那,而他卻樂得當個甩手掌櫃,又翹着二郎腿美美地嗑瓜子去了。
卿羽看着二大爺式的他,有些剎那間的失神,彷彿前幾日那個月下獨酌喝得微醺、憶起心頭那顆硃砂痣時盡顯傷感惆悵的人不是他一樣。
一直忙到夜裡,卿羽腰痠背痛地回到營帳,金子貼心地端來飯菜給她。她感激不已,也餓壞了,當下就抓起一隻饅頭咬了一大口。軍營裡一向是按時放飯,去的晚了便沒飯吃,或許是得了師兄的格外叮囑,金子回回都能替她領了飯食端回來。
狼吞虎嚥吃完飯,她百無聊賴,從箱子裡翻出隨身帶着的鍼灸經來,映着燭光翻看,面對一張張人體穴位分佈圖,她一邊看着,一邊在自己身上比劃,一不留神就聯想到了師兄,聯想着他的身上哪裡會受傷,是頭?手?背?腹?……千軍萬馬,刀劍無眼,他深陷其中,能否全身而退?
一股深重的驚痛感襲來,白日裡她故作堅強,以忙碌來分散注意力,不讓自己去想象戰場上那血腥殘忍的場面,可待夜深時,心神竟不由自主般,不可遏制地擔憂和害怕。
恍惚間,忽聽得帳外一陣嘈雜聲響起,伴隨着烈馬長嘶,腳步聲如潮水紛沓而來。卿羽身體一顫,慌忙站起,指間的銀針刺入指端,猛然襲來一絲銳利的痛。
而此時,冷風驟然捲入,燭光突暗,周顧遍身浴血,腳步趔趄,胸口處插了一支箭羽,此時靠着二師父和屠子霖的扶持,才勉強站穩,看她一眼,未及開言,便重重跌坐在椅子上,以手掩脣之際,一口鮮血已噴出。
二師父等人連忙七手八腳地將他擡到牀上,大師父攜了四五個軍醫一擁而上,幫着脫下他的戰甲,拿來剪刀剪開他的衣物。
卿羽手腳冰涼,撲到牀頭,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他眼神寂然,卻是含了一縷溫柔的笑,似要給她安慰,重重喘息了幾下,卻無力張口說話。
姜荊走過來,俯身對她說了什麼,可她眼也混沌,腦也混沌,根本聽不見他的聲音,她的眼裡,心裡,只有師兄——他現在躺在牀上,已陷昏迷,生死未卜。
姜荊黑眸一閃,不由分說拽住她的手腕,將她自帳里拉了出來。
夜氣寒重,露華甚濃。這日是陰天,沒有星月,冷風拂面而來,一時令她清醒了不少。
雖然她也本是醫者,但幹這行有個不成文的潛規則,那便是“病不治己,旁觀者清”,念及方纔自己的狀態,留下來非但幫不上忙,或許還會添亂。姜荊大約也是看到了這點,這纔將她帶了出來。
姜荊擡頭看天,目光寂靜:“你別擔心,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見她仍是一副心魂未定的樣子,他又道:“好在,這次打了勝仗回來,如此也算對得住殿下的一番拼殺了。”
“勝了?”卿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易雲關攻下了?”
倒不是她妄自菲薄,只是,易雲關乃國防要塞,周宣更是派了十萬大軍駐守於此,如何就能輕易被攻破?
姜荊微嘆,似有疲憊之意:“不是。此次一役,我們佔據了易雲關前方的峽谷地帶,殲滅敵軍五萬兵馬,下一步就是攻城了。”
原來,此處相距易雲關城門五十里,中間橫了一道小峽谷,前些日子,師兄、韓世超、嚴城、屠子霖、姜荊等衆人日夜商討,結合着探子蒐羅回的情報,斷定峽谷處會有敵軍埋伏,這麼一個天賜的地利因素,簡直是伏擊的絕佳地點,敵方斷然不會放過這一大好良機。
於是,我方兵分三路,兩萬人馬沿主路行進,由周顧帶領——他是主帥,又是反朝的前太子,自是最能誘敵的顯眼目標;另外兩條路線各分撥一萬兵馬,分別由嚴城和韓世超帶領,繞道而行,從埋伏着的敵軍背後發動突然襲擊。
這條計中計,果然使得敵方陣腳大亂,在大部分兵馬衝入峽谷圍攻周顧一隊時,峽谷上面的敵軍已是腹背受敵,被我方殲滅了個乾淨,佔據了有利地勢,而此時的局勢,便是谷中的敵方兩面夾擊,猶如甕中之鱉,進退不得。
“敵方五萬兵馬毀於一旦,對於就擒的戰俘,殿下下令,順者收編我方大軍,逆者格殺勿論。”說到此處,姜荊疲倦的面上現出暢快的笑意,這個經歷了家破人亡的年輕將軍,頭一次打了這麼酣暢淋漓的仗,一腔熱血灑,蕩胸生層雲。
“戰俘會歸順我軍嗎?”卿羽看着他,這個姜荊,面目勁烈,威風凜凜,頗有幾分姜平川的威儀,若姜平川得知兒子的今日勇績,九泉之下也定然會感到欣慰吧。
聽到她的疑問,姜荊笑了:“這就要靠何太醫了。鼓舞士氣是爲將爲帥者的必備本領,但若說到勸降這種難度更高的事情,何太醫舌燦蓮花,他最是在行。”
卿羽深以爲然。
雙雙默了片刻,姜荊有些欲言又止,卿羽拿眼詢他,他只一嘆,眸中似有愧意:“我妹妹的事情,還請你不要介懷。她自小被我祖母和母親寵壞了,很是任性,我已經說過她了,她也答應以後不會再給你添麻煩。”
明明是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還要裝成受害者到處訴委屈,姜玉的這般行爲,卿羽早已料到,只是她沒想到的是,姜荊這個做哥哥的,倒比姜玉深明大義許多,她先前還以爲,姜家只餘他們兄妹二人,姜荊又是那麼愛護妹妹,無論出了什麼事,他都會以姜玉爲出發點,護着姜玉的。
現在看來,是自己想多了。
“沒事,姜玉就是耍耍小孩脾氣,”她給了他一個淡淡的笑,問道,“你真就不懷疑是我害了姜玉的臉?”
“我相信羽護衛不是那種人,”他靜靜道,“你救治傷員忙得連飯都顧不得上吃,又怎會生有害人之心?”
卿羽垂眸,心頭一暖:“謝謝。”
本來擔驚受怕的心情,跟姜荊這麼說了一通話,倒平靜了許多,恰此時大師父唉聲嘆氣地出來,卿羽心裡卻又是咯噔一下,撲上去問:“師兄他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