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瞪着血紅的眼睛,幾個回合將剩下的幾個人逼開,扶住了踉蹌的沈雲珩。她的手指柔弱無骨,卻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在他耳邊說:“沈雲珩,你撐住,不要死。”
沈雲珩靠在她肩頭微微喘息,給了她一個寬慰的笑,想說話卻已沒有力氣。
對方亮出雪亮大刀,形成一個包圍圈,將他們團團包圍,看這陣勢,她冷笑一聲,若註定今日要命喪於此,那麼也要撐到最後!
四圍之人揮刀撲上來之時,一道身影迅疾而過,穿過人牆擋在卿羽面前。
卿羽看清來人,喜道:“金子!”
金子身上大小傷口無數,血水順着臉頰流到下巴,他給了卿羽一個寬心的眼神,將她與沈雲珩擋在身後,對着四圍的人喊道:“放下兵器,不要誤傷自己人!”
其中一人卻是不信,反駁道:“明明是敵方將軍,哪裡來的自己人?你是想要投敵叛變嗎?!”
金子喝道:“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這位是主帥欽封的營前護衛,若是哪個傷了他,主帥定不會輕饒!”
衆人面面相覷,面色猶疑,金子又大喝一聲:“還不退下!”
這聲怒喝着實有威力,衆人猶疑一番,終是退去了。
沈雲珩呼出一口氣,再也支撐不住倒地。卿羽將他放平,發現他胸口處插了一支矛頭,隨着他沉重的呼吸,鮮血一股接着一股涌出來。
她撕下自己身上的衣料,按住傷口,但流血太多,薄薄的布條瞬間就被浸了個透,順着她的指縫不斷地往外涌。
她的雙手抖成一片,抖抖索索將外衣脫下來,疊了幾疊給他止血:“沒事的,沈雲珩,你會沒事的,我一定會治好你,不要怕……”
事實上,怕的人是她自己,她的整個身子都在發抖,手腳一片冰涼,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往下落,混合着滿臉的血跡,落下來便成了血水。
沈雲珩微微喘息着,擡手替她擦淚,眼中俱是痛惜:“別哭,你一哭,我心裡就難過,想着怎麼我那麼努力,還是不能讓你感到快樂……我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讓你快樂,可爲什麼總是讓你傷心……”
她淚雨紛飛,緊緊抱住他,斷斷續續道:“不,不是的,是我總讓你傷心,是我的錯,是我太自私……跟你在一起我真的很快樂,可我總是不知足,做了很多對不住你的事,是我不好……你不要丟下我,不要讓我一個人……”
他撫摸她的臉頰,彎起脣角淡淡笑了:“我怎會丟下你?只是,我也不能束縛你……”
卿羽緊緊握住他的手,泣不成聲。常餘在幾名精兵的掩護下成功脫身,幾步奔了過來,望見一地的鮮血,當即跪倒在地,含淚道:“殿下!——”
沈雲珩閉目微微喘息幾下,而後擡手向常餘打了個手勢。
常餘猶豫着:“殿下……”
沈雲珩閉眼微嘆,擺了擺手:“去吧。”
常餘熱淚盈眶,終是應下:“屬下遵命。”隨即站直了身子,擡手朝天一指,袖間飛出三枚火箭,直衝雲霄,在空中接連炸開,發出極響亮的聲響。
這三聲響動震徹天地,兵荒馬亂短兵相接的大軍頓時陷入一片混亂,原是有支隊伍擅自變換隊形,自成一派,眨眼間形成鉤形之陣。伴隨着震耳發聵的腳步聲和喊殺聲,那支隊伍紛紛擲下手中軍刀,自腰間齊刷刷抽出短柄雙戟,衝向敵方時左右夾擊招招斃命。
這種兵器在近距離搏殺時尤佔上風,準確擊中要害,手起刃落帶出一股血流,所過之處血流成河,上一刻還是活生生的人,下一刻遍地已是倒地翻騰哀嚎不止,斷臂殘肢觸目驚心。
周顧震驚不已,因爲心知這種陣型與殺敵之法並非己方,但他又分明看到這支隊伍殺的是陳軍!
林乘難吃驚地看着這一幕:“這、這是怎麼回事!”
一旁的老將軍同樣難掩驚恐,半晌才哆嗦着嘴脣道:“難道……這就是沈雲珩的‘穿雲軍’?”
傳言,威震四鄰的大燕成王爺手下有一支訓練有素的戰隊,名曰“穿雲”,穿金絲護心甲,用短柄雙戟,勇猛兇悍,配合默契,作戰手段相互協助得天衣無縫,可根據戰況自行調整軍陣,直至將敵人打得潰散,再全部殲滅。
但那畢竟只是傳言,從未有人親眼見過,而且“穿雲軍”平時隱沒在各個編隊之間,與普通士兵無異,若非局中之人,斷然不知其真實底細。
“原來,傳言都是真的,果真是‘穿雲軍’……”老將軍擡手揩了揩渾濁的眼角,又是激動,又是懼怕。
“管他什麼穿雲不穿雲,本將只知道,沈雲珩叛變了!”林乘南眼神冷厲,張臂開弓,三箭齊發。
常餘橫過軍刀,縱躍而起,將那三枝鋼箭準確無誤攔腰斬斷,而他大聲喊道:“左先鋒!保護殿下!”
左先鋒聽得這聲喊,由幾名士兵掩護着脫身,攜帶四名精兵飛奔而來,在沈雲珩周邊築起一道人牆,四面敵人再難近身。
與此同時,那一萬穿雲軍已對陳軍形成包圍圈,步步緊逼,所向披靡,陳軍已漸呈不支之勢。
林乘南肅然道:“傳令下去,啓動幻陣!”
高亢遼遠的軍號響起,陳軍迅速調整陣法,轉眼間分爲五大軍陣,又分別從中隔離十二支小分隊,與穿雲軍的鉤形之陣形成對峙之勢。而穿雲軍亦不與之僵持,隨機應變形成鷹陣,以俯衝之勢破敵。
奈何陳軍仗着人多勢衆,穿雲軍的鷹陣屢攻不破。周顧見狀,當機立斷道:“我方以雁陣佐之!”
韓世超緊急傳令下去,不多時,在“勳”字大旗的引領下,周顧一方大軍陣型變幻,前銳後張,延斜而行。鷹陣在雁陣的協助下,由十二支小分隊至五大軍陣逐一擊破,勢如破竹,陳軍潰散四逃,局面一時陷入混亂。
林乘南大怒,啐道:“混賬!”遂扔下弓箭,抽出鋼刀策馬奔向沈雲珩,左右護衛齊驅開路,林乘南避開人身壁壘,直取沈雲珩首級!
刀光森寒,破空而至,卿羽毫不猶豫地抱住沈雲珩,替他擋下那致命的一刀。
原該落在她頸子上的刀刃被一支弩箭裹挾着一股巨大的衝力迫着改變了方向,刀體劇烈顫動着略一翻轉,那刀背重重擊在她後腦,一陣劇痛襲來,剎那間失了神智,而她嘔出一口血來,跌入無盡的黑暗。
周顧放下手中的弓弩,拔步便要過去,韓世超死死拖住了他:“那裡已是林乘南勢力範圍,況且少主身負重傷,現在過去無異於去送死,我軍勝利在望,二十年的夙願即將達成,懇求少主千萬莫要意氣用事!”
周顧望去,但見林乘南已帶兵將沈雲珩團團包圍,常餘並着幾名精兵負隅頑抗,情勢危急。
周顧道:“若無沈雲珩倒戈相助,只怕此戰我方並無勝算,又何談二十年夙願勝利在望?現在他有難,韓將軍卻要我袖手旁觀,是要陷我於不仁不義麼?!”說罷便要上前。
韓世超阻攔不成,雙膝噗通跪地,一時老淚縱橫:“亂軍之中,哪裡還顧得上道義?那大燕成王爺的恩德,待得日後功成,有的是方法去報答,若眼下需要少主犯險去報,倘若有個什麼閃失,置屬下們與何地?!”
周顧執意不聽,繞開便去,韓世超抱住他的腿,道:“既然如此,那麼請少主恕老臣不敬之罪!”遂喊道,“來人,原地保護主帥安全,不容挪動半步!”
周顧急火攻心,黑眸深沉駭人:“我看誰敢?!”
一行士兵面面相覷,不敢上前,韓世超喝道:“一切後果,由我一人承擔,但若主帥有什麼不測,我們全部都得死!”
一聲爆喝聲若洪鐘,士兵們不再猶豫,領命道:“是!”
疆場之上,身不由己,無情刀劍刺出來的鮮血泯滅了多少人性大義,被風乾的累累白骨又築起多少輝煌勳績。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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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沒有太陽,黃沙漫漫,枯蓬漫飛,血染的戰場滿目瘡痍,斷臂殘肢七零八落,血腥之氣迎面撲鼻,屍體堆積成山。
她全身俱被鮮血染透,唯餘一雙眼睛是黑色靈動的,昭示着她還是一個活人。她在屍橫遍野裡費力地翻過一個又一個死去的人,但那些陌生的臉孔並非是她要找的人。累到筋疲力盡之時,聽到有人輕聲喚她“阿羽,阿羽……”
她循聲望去,看到那個心心念唸的人,同樣一身鮮血淋漓,卻是微笑着踏過血流成河,向她走來。剎那間一刻懸着的心化作漫天興奮,她用盡全身力氣爬起來,欣喜若狂地朝他奔過去。
然而此時一枝鋼箭攜着凜冽風聲破空而來,狠狠釘在他後心,力道之強勁,一直穿透胸膛,帶出一捧血雨。
他的步子定在原地,溫暖的笑容僵在臉上,身體軟軟倒了下去。
她瞪大了眼睛,喉嚨似被什麼狠狠揪着,一時間似失語了一般,直到他的身體沉悶到底,她聲嘶力竭大喊出聲:“沈雲珩!——”
“沈雲珩!——”她驚叫着猛地坐了起來,大汗淋漓地粗喘着氣,手心裡俱是冷汗。心神幻滅間,她死死揪住自己胸口,發覺只是一場夢。
環顧四周,石牆石壁,凸凹不平,自己躺在一片枯草之中,地上是骯髒的泥土與粗糲的沙石。不遠處燃了一堆篝火,映着火光,她斷出這是個山洞。
幽閉的空間裡,火苗劈啪作響,腳步聲由外而至,她心下驚惶,撿起一塊尖利的石塊拿在手中,屏息凝神盯着洞口方向。
火光將一個身着鎧甲的男人形象映在洞壁上,伴隨着鏗鏘步伐漸漸靠近,那人的面容也清晰地展現出來。
竟然是林乘南。
“你醒了?”看到她好端端的在跟前站着,雖然蓬頭垢面憔悴不堪,但看起來是真的清醒了,遂也稍稍安了心,走到篝火旁將架子上烤着的一隻鳥取下來遞給她,“餓壞了吧,嚐嚐看。”
卿羽卻是不領他的好意,暗暗將手中的礪石握緊,盯住他問道:“沈雲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