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讓老臣來吧。”李謙看出了她的懼意,主動開口道。
她穩了穩心神:“不,讓本宮來。”
說出這句話,她不容多想,快速將針依次扎進蕭遠的尺澤穴、神道穴、至陽穴,最後一根針,她緊緊捏住,目光冷肅,果斷扎進百會穴。
一口黑血霎時從蕭遠口中噴出,他劇烈地喘息着,卿羽合掌運功,幾乎是用盡了畢生的內力,雙手重重擊在他後背上,他低呼一聲,又是吐出一灘黑色的濃血,與桶內黑褐色的藥汁很快融爲一體,而他整個身體順着木桶滑了下去,陷入昏厥。
李謙命幾個醫員將他擡到牀上,逐一拔下竹罐,仔細探了他的脈息,稍稍鬆了一口氣,遂向卿羽稟道:“太子殿下脈息正常,待過了今晚,氣息平穩了,明日便可知毒素狀況。”
卿羽點點頭:“好。”身形一晃,扶住了桌沿。
李謙望着她蒼白的面色,有些擔憂地:“公主,您……”話還未完,便見她猝然吐出一口鮮血,身子軟綿綿地向後倒了下去。
“公主!——”李謙驚叫,忙伸手過去扶,卻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沈雲珩抱她在懷,伸出手指替她拭去嘴邊的血跡,而他眸色深沉,眼看着李謙慌慌張張給她診了脈,沉聲問道:“她怎麼樣?”
李謙擦了一把頭上的汗,道:“公主不過是勞心勞力,損了內息,並無大礙,多休息便好。”
沈雲珩眉頭深鎖,抱起她,片刻不停留,轉身便走。
**********
她又在做那個極冗長、極暗沉的夢了。
但這次,她似乎是認路了一般,心中不再迷茫害怕,繞過片片迷霧,從竹林中轉了幾個彎,便來到車水馬龍的大街。
還是之前在夢裡見到的場景,在大燕國的月涼城,沿着面前這條道走個四五十步拐進另一條街,便是一個寬闊的三叉路口,露鼎記就在那裡。
只是這次,她不似往常那般欣喜若狂地奔過去,那種近鄉情怯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她不確定是不是還一如前幾回那樣,在露鼎記大廳裡忙碌的秋兒和阿吉根本看不見她、在後院的桂花樹下飲酒對弈的二位師父根本不理她、繫着圍裙興沖沖端過來新炸的花生豆的老丁也根本不看她……
她站在街角,遠遠望着露鼎記門庭若市,自己卻猶如一個外來者,踟躕不安地不敢靠近。
“卿羽?”
突然想起一道熟悉的聲音喚她,倏地擡起頭,竟然是章師傅和翠娘,二人提着菜籃子滿載而歸,想來是去趕了早市剛剛回來。
“真的是卿羽!”翠孃的笑容溫柔可親,提步跑到她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回來怎麼也不跟大家說一聲?又怎麼在家門口愣着不進去?”
卿羽有些不確信似的:“你,你們看得見我?……”
“傻孩子,說哪裡話,你一個大活人好端端的站在這裡,我們如何看不見?”翠娘將菜籃子遞給章師傅,手臂挽着她,“走,快點回家,大家都很想你呢!”
被翠娘拉着進了露鼎記,給客人們忙着端菜倒酒的秋兒和阿吉,一眼就看到了她,興奮得大喊一聲:“卿羽姐!”當即放下手中的活,撲過來抱住她,“你回來了?你真的回來了!”
突如其來的溫暖,再也不復往常那種冷漠和陌生,她終於確認,這次跟以往不同,不會再有大火,不會再有鮮血,也不會再有師姐對她的拔劍相向……
大師父和二師父聽到動靜,從後院來到前廳。二師父面容冷峭,眼底卻是淡淡的溫和。大師父白衣勝雪,烏髮散着,懷裡抱了束淡黃色的桂花,恍若世外仙人,見到她,笑容更是風流嫵媚,蘭花指一翹,嬌滴滴道:“喲,我家卿羽回來了,快讓爲師看看,我的好徒兒可是胖了還是瘦了?……”
“大師父!”卿羽撲到他懷裡,嗚嗚大哭起來,心心念唸了那麼久,這次終於回了家,見到久違的人們,又是委屈,又是後怕,又是高興……太多的情愫說不清,兜兜轉轉了那麼多次,這次,她終於不再孤單。
“哎呀呀,人家新裁的衣服呢,那麼好的布料都讓你弄髒了啦!”大師父雖然哇哇地叫着,卻是沒有推開她,又笑呵呵着,“嘖嘖,我的好徒兒,在外受苦了……”
卿羽哭得更加厲害了,她揪着大師父的衣襟,將鼻涕眼淚一併蹭上去。
“好了好了,大師父在呢,什麼都別怕。”何當一聲嘆息,輕輕拍着她。
沈雲珩立在一旁,深邃的眸子染上點點傷情之色,他半握着拳,沉默地望着尚在睡夢中哭泣的她。
她又做噩夢了,自來到樑宮,她是否都不曾睡過一個安心覺?如此般令她無助的夢境,她做過多少回?人前堅強淡然的樣子不過是做給別人看的,也只有不受意志控制的夢裡纔會顯露脆弱的一面吧
何當的耐心哄勸,終於安撫下卿羽躁動的情緒,而慢慢平復了心情的卿羽,卻也睜開了眼睛,醒了。
她睜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何當,定了一刻又閉上眼睛,擡手撫上額頭,自言自語地:“……又做夢了。”隨即便要繼續倒頭睡去。
何當哭笑不得,將她拽起來:“看看清楚,我是不是真的?你究竟是不是在做夢?”
卿羽被他這話擊昏了頭,她定定地望着眼前這副出現在夢裡千百回的面孔,那是隻有大師父纔有的風情萬種,目光移至自己的手臂上,看到他的手正扣着自己:“……不是做夢?”
何當啼笑皆非。
卿羽緩緩伸過手去,在他手背上狠狠一掐,何當疼得登時跳起來:“幹什麼?!剛見面就對師父痛下殺手,多日不見,你膽子見長!”
他雪雪呼痛的樣子如此熟悉,是曾在過去十多年裡見慣了的樣子,是每次他與師姐打鬧時裝模作樣騙取同情的樣子!
她已然控制不住顫抖起來,卻又不能萬分確信似的,又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擰了一把。
啊!好疼!
她的手頓在半空,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大師父,終於確信下來:她不是在做夢!
真的不是在做夢!
她一頭扎進他懷裡,哭喊了一句:“大師父!我以爲你是假的,原來你是真的,這都是真的,不再是假的了……”
什麼真的假的、假的真的?
何當一臉心疼,道:“爲師這件衣服花了五兩銀子呢……”
卿羽本來哭得撕心裂肺,被他這句話逗得破涕爲笑了,自己擦了淚,道:“別說五兩,就是五十兩、五百兩,我都賠給你!”
有錢拿,任誰都高興,更何況是見錢眼開的何當?聽了卿羽這話,瞬間笑呵呵了,眼睛眯成一條縫,張開懷抱將她抱住,痛快道:“說哪裡話,不就是五兩銀子麼?爲師纔不會放在眼裡,專門給我的卿羽好徒兒擦淚擦鼻涕用!”
卿羽卻再也哭不出來了,一把將他推開,捂着紅腫的眼睛嗔了一句:“師父!”
何當哈哈大笑,沈雲珩也露出寵溺的笑來,擰了一條毛巾過來,拉她在懷,將毛巾覆在她臉上,還未等他手上用力,她已自己奪過來,胡亂擦了一把。
一整天,她都沉浸在與大師父久別重逢的喜悅裡,拉着大師父的手說了好多話,問了好多事情。原來,年前她被白翼接走當晚,露鼎記就起了一場滔天大火,燒得一根木頭都不剩,不過在傍晚時,沈雲珩已經着人將露鼎記的所有人從小門悄悄轉移走了,故此,大家都安然無恙。
何當說起這件事時,又是氣憤又是欣慰,氣憤的是,迫於時間緊急,他的百寶箱沒能帶走,裡面好多珠寶首飾呢!欣慰的是,要仰仗卿羽徒兒的老相好,有着未卜先知的神通,救了大家一命。
何當說到“老相好”三個字時,滿臉都是歡喜,看了看卿羽,又看了看沈雲珩,真是越看越覺得般配!
卿羽不理會他的打趣,急着詢問師姐的情況。這可戳中何當的痛處了,本來還好端端的,一說起白露,當即冷了臉,大罵孽徒不孝,有了相好忘了師父,真是個白眼狼!
一番痛罵之後,何當還不解氣,跳着腳又補了一句:我要是再理她,我就不是人!
這可就嚴重了,卿羽大惑不解,師姐究竟做出了什麼事,讓大師父這般動怒?
說起此事,何當氣得簡直要噴火,還是沈雲珩含笑答了:“露鼎記被大火燒淨了之後,大家一時湊不出資金再新建,沈大公子提出他出錢,要求是要做露鼎記的老闆。你也知道,大師父跟沈大公子不大對付,死活不同意。但白露卻是站在沈大公子這邊的,大師父生了氣,白露又是個不服軟的,二人一衝動,三個擊掌斷絕了師徒關係。”
卿羽目瞪口呆。心想師姐真是鬼迷心竅了,即便是被愛情衝昏了頭腦,也不該如此傷大師父的心啊,當年大師父在路邊撿了尚在襁褓中的她,一手撫養長大,這份恩情她怎能說棄就棄?改日待她回去定要好好勸解勸解。
她看了看何當難看的臉色,沒敢再追問,小聲問沈雲珩:“那……露鼎記最後如何了?”
沈雲珩笑得風輕雲淡:“自然是沈大公子如願出了錢,當了老闆。露鼎記那塊地皮本來就是他的,況且白露一心追隨與他,如何處置,還不是他們一句話?”
“那大師父……”
“你擔心大師父的安身問題?”沈雲珩抿脣一笑,壓低了聲音,“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大師父,他這個人還愁找不到吃飯住宿的地方?隔壁酒館的馬寡婦早就騰好了房間……”
“什麼?!”卿羽失聲叫道,“大師父怎麼可以……”
“噓!”沈雲珩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扭頭看了看坐在窗邊一邊生着悶氣一邊逗着黃鸝鳥的何當,詭秘一笑,“放心,大師父是個有分寸的人,他呀,這些日子吃住都在蘭姨家裡。”
這還差不多!卿羽舒了一口氣,對大師父的做法很滿意。蘭姨是個正經的老實人,被大師父迷得七葷八素的,她這個徒弟打心眼兒裡是希望這對兒夕陽戀能牽手成功的,若是大師父始亂終棄負了蘭姨,也太不厚道了。
把所有人都問了一個遍,知道阿吉秋兒翠娘章師傅他們又重新去露鼎記幹活了,二師父和師兄出了遠門,有些日子沒再回月涼城,師姐和沈大公子長居沈園,永浴愛河。
一切都很美滿。卿羽放了心,也終於問到了正點:“大師父怎麼會來樑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