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雲關十萬大軍,守關的將軍是個姓華的猛將,卿羽只見過他一回,是在林乘南召她詢問克疫進展之時,恰巧華將軍來彙報軍情。卿羽心猿無緒,根本沒有多看,只依稀記得他連鬢鬍鬚茂密拳曲,像極了風塵三俠裡的虯髯客。
易雲關突發疫情,令林乘南措手不及,克疫之法尚未尋到之前,只得將染了疫症的士兵們集中到一個大營裡,以此隔離,避免殃及更多,而那些感染之人只有等死的下場,無一生還。
卿羽從其他太醫處瞭解到瘟疫症狀,不由也一陣心驚。感染者起先並無任何異樣,只是偶有出現頭暈眼花、腰痠背痛、縮食嗜睡之狀況,持續到三天左右,便開始咳血,且伴有昏迷、高燒不退,之後滴水難進,直餓至枯瘦如柴。
可以這麼說,一旦感染此病菌,就要接受活活捱餓、並且不斷被胸腔內的淤積之氣逼得咳血直到力盡而亡的命運。
她曾在醫書上看到過許多瘟疫案例,真正接觸並參與的一次,是三年前祁嵇山下的村子裡傳播的一場紅熱疹。幸好那時大師父在,帶她在村子裡住下,日夜研究克解之法。大師父博學精深,沒過幾日就研製出了應對之策,挽救了整個村子百姓的性命。
在她心裡,大師父是神仙一般的存在,凡是醫學上的事情,只要大師父在,她心裡就踏實的很,似乎這世間沒有他治不好的疾。但現在卻是要靠她自己了,且又是這麼一個沒有過先例的疫症,直讓她一時摸不清頭緒,六神無主了。
卿羽無奈嘆氣,想了想,還是決定親自到營中查看感染者,如此纔好與那羣愁苦得眉毛都能夾住筆桿子的太醫們商議對策。
聽了她的話,阿奴快速將手套、面巾、罩衣等裝備給她準備好。卿羽雖然曉得在無孔不入的疫情面前,再怎麼全副武裝也是徒勞,但又不好拂了阿奴的好心,便乖乖穿戴整齊。
阿奴生生受了割舌之痛,便被林乘南送來當了她的使喚丫頭,這幾日連稀飯都咽不下去,若非卿羽調配的藥水養着,怕早已餓死了。卿羽看着她老實可憐的模樣,留她在屋裡等着,自己則去了營中。
路上遇見幾個剛被確診感染疫症的士兵,被五花大綁捆在擔架上,啞着嗓子哭喊着:“我沒感染瘟疫,我只是太累暈倒了,不要隔離我!我不想死……”
擡擔架的人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腳步飛快,絲毫不顧將死之人的哀嚎。
營帳前,一具身體橫躺地上,幾個和她同樣裝扮的太醫正圍着竊竊私語。卿羽走近一看,但見那人臉色蒼白如紙,襯得幾處黑斑極爲清晰奪目,現時氣若游絲,眼睛似睜似闔,看樣子怕是撐不過一個時辰了。
卿羽蹲下身去,伸出二指便要去探他脖頸處的脈息,這時其中一個太醫認出她來,慌忙截住她的手腕,扯她後退幾步。
“公主還是離遠些比較好,瘟疫兇險,實不能輕舉妄動。”那太醫眉毛微蹙,紗布蒙面,唯餘一雙眼睛深邃如海,寫滿了擔憂。
卿羽很是反感“公主”這個稱呼,祈願一輩子都不再被人提及纔好,但林乘南那個人剛愎險詐,豈能容她討價還價?如今在他的地盤上,無論她走到哪裡,都被人“公主”“公主”地叫着,時刻提醒着她最不願觸及的東西,雖很是窩火,卻也無可奈何。
“若一直這般畏手畏腳,何時才能查出病因?”卿羽凝着眉,因着他那一聲“公主”,語氣裡含了絲不快,話也說得嘲諷,“吳敬實太醫這般小心謹慎,自是不易染上疫症,只是可苦了那些無辜士兵們,卻一個接一個地在恐懼中等死。”
吳敬實尷尬不已,連連道:“屬下不敢。”
卿羽看他一眼,沒好氣道:“你師從大陳國的太醫令,如今又是我們這羣醫生之中階品最高的,說話分量重的很,有什麼不敢的?”不等他回言,便徑直路過他,又去查驗地上那個將死的士兵。
這次瘟疫最明顯的一個外在表現症狀,即是感染之人渾身紅斑聚出,隔上一日一夜,紅斑便轉化爲黑斑,此時病情加重,厭食嗜睡更甚,並伴有呼吸急促,到了這種地步,便只有等死一條路可走。尤其是隔離區皆爲感染者集聚,相互間的影響更是加劇了死亡日期。
“只要一旦出現感染者,就要送往隔離區嗎?”卿羽翻看着那士兵的眼瞼,一邊問身後的吳敬實。
吳敬實連忙答道:“是,主帥吩咐過,爲顧全大局,一旦出現感染症狀,即刻實行隔離。”
卿羽清冷的面上泛起一抹苦笑,有多少原本可以不用死的人,因爲林乘南的一句“顧全大局”,就坐實了死去的結局。
忽似想起了什麼,她站起來道:“方纔我過來的路上,見到幾個人剛剛染上疫症,被送了過來。”
吳敬實費解地瞧着她:“公主您的意思是……”
“我想看看他們。”
這可讓吳敬實爲難了。具有傳染性的病症,往往都是在發病初期傳染性最兇猛,剛剛染上疫症的人,比十個將要病死的人更可怕,人人避之不及,這清平公主卻要親自察看,豈不是要置更多人的性命於不顧?
吳敬實看了看其他幾個太醫,但見大傢俱是一臉抗拒,便上前一步勸她道:“既然都是染上病症的人,便都是一個狀況,公主還是不要……”
“我終於知道林乘南爲何要怒斬十多名醫生了,”卿羽眉間暈染了一抹笑,縱然面上罩了紗布,但那雙眼睛卻似水般清透無暇,看得吳敬實心神一動,卻又聽到她嘲諷的話語,“諸位都是救死扶傷的醫者,若是有一位不那麼貪生怕死,怕是這場瘟疫早已解除了,哪裡還用得着屈死那麼多無辜的將士們?”
縱然身懷曠世醫術又如何,沒有醫德之人與草菅人命的賊匪無異!眼光掃過默不作聲的一羣醫生,卿羽心底發出一絲冷笑,擡腳便要邁入隔離區。
吳敬實大驚,幾步衝過去攔住去路:“公主可要緊着自己的性命,這種地方,哪裡能進得?”
卿羽看向他,笑了:“哦?吳太醫是擔心我,不忍心見我只身犯險?”
吳敬實被她這句戲謔之語擊得侷促起來:“屬下……屬下是擔心……”
“既然吳太醫這麼關心與我,那麼就勞煩吳太醫爲我走一趟吧!”卿羽笑靨如花,側身讓出路來。
吳敬實登時一驚,笑得十分難看:“公主說笑了……”
“既然吳太醫不肯,那就休要阻攔,你家主帥准許我爲查訪疫情出入任何角落,怎麼,吳太醫連你家主帥的命令都要違抗麼?!還是,根本就不想尋找克疫之法,任由十萬大軍感染瘟疫身亡纔是吳太醫的本意?!”卿羽斂起笑容,忽地拔高了聲音,言語之嚴厲,震得那吳敬實一個哆嗦。
“屬下不敢,屬下不敢!”吳敬實擦擦額上的汗,連忙吩咐下去,“方纔擡進來的那幾名感染者,速速帶來與公主查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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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查驗了不同階段的感染者,又與諸位太醫埋在醫書堆裡探討了一番,待卿羽回到住處時,夜幕已然降臨。
阿奴提了個破舊的燈籠,站在門口張望,遠遠望見她來,欣喜地跑上前去,手指還未觸碰到卿羽的衣角,就被她閃身躲開了。
“我剛從隔離區回來,你離我遠些。”卿羽淡聲道,遂自己脫下外面一層罩衣,解下面上的紗布,拿了皁角去井邊仔細搓着手指。
滿心思量着白天對於疫情的察看情況,連阿奴何時到了身邊都不知道。阿奴本來好好的一個正常人,平白被割了舌頭,也不會啞語,想說話時難免着急,好在卿羽有耐心,也不催她,一邊安慰她慢慢“說”,一邊靜靜聽。
阿奴打着手勢說飯菜要涼了,卿羽這才驚覺自己想事情過於投入,已經把手指頭搓得又紅又腫。
剛來的前幾日,林乘南對她看管甚嚴,一日三餐皆有人專門來送,但後來見她挺老實,沒有想法設法做出要逃跑的舉動,也就放了心。
阿奴有一手好廚藝,卿羽每回吃着她做的飯菜,便會想起襄嵐,但她又極力不讓自己想起有關樑宮的一人一物,便不再讓阿奴做飯了。
有時候記憶力太好也是件累人的事。
晚飯後,阿奴安靜地去洗刷了,卿羽又捧了一本醫書,藉着燭火仔細翻看,左手邊醫書堆積了半尺來高,桌案上鋪了一張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藥方。
雖說兩軍交戰生死攸關時刻爲敵效命乃罪該萬死,但她還是這樣做了。一來是林乘南以二師父的性命要挾,她爲保二師父周全不能不從,二來,便是爲醫之人的本分了罷。
敵人也同樣是受制於人的老百姓,被權力者推向戰場,也便無從再分對錯。她恨奪取了師兄江山的當今大陳皇帝周宣,更恨冷血無情屠了荊玉州逼得姜平川家破人亡的暴徒林乘南,但這種恨,卻不能令她在面對受瘟疫所害的千萬將士們時做到無動於衷。
即便背上“投敵叛主”的罵名,她也顧不得了,若大師父在,也是會理解她的吧……
頭枕着一摞醫書沉沉睡去,天剛矇矇亮時,吳敬實便推門衝了進來,見她睡眼惺忪的模樣,頓感窘然,連忙要掩門退出去。
卿羽揉了揉眼睛,喊住了他:“你來的正好,我剛剛查到一個相似的案例,你過來一起看看。”
吳敬實依言走過來,接過她遞來的醫書和一張紙箋,仔細看了一遍,難掩激動之色:“對,對,就是這個!”
卿羽瞅了一眼手舞足蹈的他:“你是不是也有了什麼新發現,這才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找我來分享?”
吳敬實點點頭:“昨天若非公主不惜以身犯險,執意要檢驗不同階段感染者的症狀,恐怕我們到現在還沒有頭緒……”
有進展是天大的好事,卿羽顧不得連日以來積累的疲勞,重新鋪開一張宣紙,便要同吳敬實捋思路,一個人影卻在這時迅疾而至,一把拽起卿羽手腕,剛剛飽蘸了墨汁的硃筆掉落下去,在宣紙上打出一塊污跡。
“微臣……叩見主帥!”
吳敬實看清來人,忙不迭地站起來就行禮,卿羽皺緊了眉頭,喝道:“你幹什麼?!”
林乘南眼眸幽暗,散發着冰涼的氣息,無視她的掙扎,拽着她就往外走。
“放開我!”她使勁掙着,“你這個混賬!放開我!”
“閉嘴!”林乘南突地怒喝一聲,看她一臉沒睡醒的邋遢模樣,加上拼命抗拒的表情,實在是無比滑稽,忽然漾出了笑容,湊近她耳邊輕聲道,“待會兒見了周漢旗,親口告訴他,你喜歡留在這兒,不想跟他走,讓他不要再白費功夫了……你最好乖乖聽話,不然,我立刻就將你的二師父五馬分屍,丟到荒郊喂狗。”
卿羽渾身一震——師兄?師兄來了?!……
林乘南邪魅一笑,一把將她推給旁邊的阿奴,力道之大,令兩個人都險些跌倒。
“服侍清平公主洗個澡,換身漂亮的衣服,與情郎相會,可不要過於狼狽纔好。”林乘南笑意冷冽,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