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逗了一會兒黃鸝,心情好了起來,道:“還不是因爲你的老相好!”喂完了手裡的穀子,他拍拍手,施施然走了過來,“是他令人把爲師請了來,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這麼老遠的路,我纔不來呢!這幾天裡舟車勞頓,爲師都沒顧得上好好保養,你看看我這臉,是不是滄桑了?!”
卿羽笑道:“大師父天生麗質,哪裡會跟‘滄桑’沾上邊?莫說幾日顛簸,就算再多顛個十天半月的,都絲毫損傷不了您的花容玉貌!”
何當一翹蘭花指:“就你會說話!”
卿羽又忙着問:“皇兄的毒可是解了?”
何當一副不屑的樣子:“你說呢?我大老遠過來,若還解不了幾樣毒,豈不有損我這‘華佗再世’的英名?”說到這裡俱是得意,“我行走江湖幾十年,這種小打小鬧的毒見得多了,不過是解法繁瑣了一些,就讓太醫院那羣老傢伙傻眼了,我看吶,太醫院該換血了,這羣人老眼昏花平生所學都吃到肚子裡去了,不如回老家種地去,省得頂着太醫的高帽子白吃俸祿,不要臉!”
大師父說話向來難聽,就因爲嘴上不留情,十多年來師姐沒少跟他幹仗,這回更厲害,直接把樑國整個太醫院給罵了個痛快,幸虧李謙不在,甭看那個太醫令正式起來一副和善謙謹的模樣,實則也不是個省油的燈,若是聽了大師父這話,少不得又是一場亂子。
何當看到卿羽尷尬的臉色,以爲她是在爲自己沒能獨當一面解了太子的毒而懊惱,遂安慰她道:“這種毒確實罕見,一般人斷不出來,不過你竟然能想到逼毒這個招,鍼灸之術也見長,若非你提前做了這些,恐怕爲師還不能這麼順利地完成任務。總之對於你的進步,爲師很欣慰,到底是教徒有方,功德無量啊!”
本來聽着他誇讚自己,卿羽心裡還是挺高興的,誰料想竟是轉着彎子自誇,心情又失落了。她默默地下來牀,道:“我去看看皇兄吧,不知他怎樣了。”
沈雲珩看着她:“他早就醒了,今天早晨還過來探望了你。”
卿羽露出“我睡了多久”的驚訝眼神,沈雲珩道:“三天,你睡了整整三天。你給太子逼毒的那一掌,幾乎耗盡了內力,我倒不知,你爲了救他,真能心甘情願搭上自己的性命。”話語含着些責備和怨氣,看着她虛弱的臉色,到底還是緩和下來,“太子恢復的很好,已能下牀走路,大師父說毒素已解,接下來只需好生將養着,你不用過於擔心。”
她點點頭,肚子趁機叫了一聲,拍了拍乾癟的肚子,一臉委屈相,沈雲珩笑了笑,出門吩咐秋菱做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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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後宮裡一處極偏僻園子的路上,因着多年來人跡罕至,道路兩旁都長滿了雜草,足有一人多高,綠油油的苔蘚自青石磚連接的縫隙中擠出來,溼膩光滑,一不小心就會摔倒。
衆人擡着一架步輦,由前面的兩個小太監探着路,小心翼翼地走着。
蓮生跟在步輦一側,看着裡面的人盯着前方越來越幽深的路徑一路沉默,也不敢說話,待到一座緊閉的園子門口,他才輕聲提醒道:“殿下,到了。”
蕭遠回過神,由蓮生攙扶着下了步輦。眼前是破敗發黴的木門,銅環生了鏽,被雨水沖刷後留在木門上一片暗黃,爬山虎在牆壁上肆意攀爬,連同覆蓋了門楣,襯得那扇門更矮小了。
開路的小太監揚手便要叫門,蕭遠制止了,他走到門前,頓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擡起手觸上鏽跡斑斑的門環。
“殿下……”蓮生擔憂叫道,太子的毒剛解了沒幾日,身子還虛弱的很,從不敢讓他碰到任何不潔的東西。
蕭遠卻像是沒聽到一樣,手上一用力,木門“吱呀”一聲開了。
園子很小,看樣子雖然已經過人工修整,可仍是荒涼的跡象,紅纓和綠蘿正清掃着地上的落葉殘花,憂心忡忡的樣子,兩相無言。不經意看見蕭遠一行人,嚇得扔下手裡的笤帚,過來跪下行禮。
蕭遠沒有說話,眼睛望向園子裡唯一的一處房間。紅纓順着他的眼光望了一眼,小聲道:“娘娘在房裡。方纔說身體不適,就睡下了,這會子應該還未醒。”
蕭遠越過她,徑直去了房間,在門口處留下隨從衆人,自己推門進去。
蓮生很是猶豫,江皇后對太子心存怨懟,暗中下毒一事人盡皆知,他可真是唯恐她再對太子做出什麼傷害的舉動來。可蕭遠不容他跟着,他也只能留步,屏息凝視豎着耳朵聽房內的一切動靜,若有不對勁好立刻衝進去保護殿下。
房間裡的光線很暗,陽光自狹小的窗子擠進來,卻也只照得一方角落明亮,其他地方更顯陰沉,因爲空氣不流通,又悶又潮。室內陳設極爲簡陋,沒有一件像樣的傢俱,空氣中浮動着腐朽的木頭氣味。
這處年久失修久無人居的地方,住着曾經榮華尊貴的當朝皇后。
卻也只是曾經了,如今她被廢黜,不過是一個失寵棄妃。
她平躺在牀上,安靜地闔着眼,尚在熟睡當中。沒了各種補品和保養品的滋潤,她的臉色失去了往日的瑩潤,變得有些微微的蠟黃。
許是睡得不甚安穩,縱然蕭遠已放慢了步子,她還是聽到了動靜,低聲說了一句:“紅纓,給我倒杯水來。”
茶水是冷的,她摸索着坐起來,摸索着接過去茶杯,一口氣喝完,喘息了幾下,眼睛望向窗子的方向,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蕭遠接過她手裡空了的茶杯,輕聲道:“剛過酉時。”
江皇后身子一顫,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警覺道:“你是誰?”心頭一緊,“紅纓呢?綠蘿呢?你把她們怎麼樣了?”說着,她恐慌不已,連聲大喊着紅纓綠蘿。可紅纓綠蘿在園子裡,門口有太子殿下的帶刀侍衛把着,進也進不來,連回應一聲也不敢。
聽不到紅纓綠蘿的迴應,她更害怕了,摸索下便要下牀,一個重心不穩,狠狠摔了下去,蕭遠及時扶住了她,低低道:“母后,是我。”
江皇后一愣,繼而一把將他推開,冷冷道:“你來幹什麼?”她摸到牀頭的柱子,整個人靠在上面,披頭散髮,冷冷一笑,“想必事情你都知道了,所以你是專門來看我這副鬼樣子的是嗎?看看我失勢之後的狼狽?現在你看到了,可還滿意?”
沒了“皇后”這個貴重身份,也便沒了高高在上人人敬畏的榮光,如今的她,落魄的像個瘋婦。
她的話含着滿滿的怨憤,蕭遠不知如何回答,本來他也不知該說什麼,來到這裡,也只是想看看她,可這種看望,在她眼裡,不過是他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專程過來羞辱她罷了。
她的眼睛大而無神,雖然瞪得很大,但幾乎什麼都看不見。
還是當日在昭陽殿時,蕭承望當庭廢黜了她的皇后之位,她以死明志,一頭碰上殿內的柱子,血濺當場,雖然李謙保住了她的命,但卻傷了眼神經,如今與瞎子無異。
“如今你既能好端端的站在這裡,想來身體裡的毒已經解了,”她兀自笑了,身體順着柱子滑下去,坐在潮溼骯髒的地上,“沒想到那個小賤人還真有兩下子,如此,她在蕭承望面前更加得寵了吧。真是個有心計的人,跟她娘一樣,機關算盡,想方設法不讓我好過。”
她曾痛恨自己沒有在那個小賤人一出生時就掐死她,沒有在她年幼時就伺機弄死她,當年的一時心軟鑄下如此冤孽,才讓她十八年後回到自己跟前,步步爲營,耍盡手段,不僅逼死了李將軍,還害得自己落到如此下場。
她口裡的“那個小賤人”,除了卿羽,也無別人。蕭遠淡淡道:“阿羽爲了救我,自己損了內息,昏迷了三日才醒過來。她還請了她宮外的師父,清了我體內的餘毒,所以我現在才能好好活着。”頓了頓,“他們是我的恩人,也是大梁的恩人。”
“你們都被她騙了!”江皇后瞪着血紅的眼睛,歇斯底里地怒吼着,“故扮柔弱,裝腔作勢,她做的這一切,不過是要騙取你們的信任,好爲自己日後的權勢鋪路罷了!如此作態,自是打孃胎裡帶出的賤根,那個小賤人,她不得好死!”
“母后!”蕭遠提高了聲音,眼神之中隱忍着痛楚,“誰真心對我好,我心裡知道。”他走到她面前,跪伏下身,痛苦地凝望着他,“我以爲,即便誰人都可以加害於我,只有母后不會。母后跟前只得我一個兒子,雖然平日裡對我算不得親近,但我到底是想不到唯一要我死的那個人,竟然是母后您。”
江皇后留給人們的印象一直是大度寬和、端莊溫柔的,即便是對自己的兒子,也不例外。蕭遠在宮裡沒有同齡的其他兄弟姐妹,也便以爲,天底下所有的母親對待自己的孩子都是如此,直到他見到麗和公主對南宮洵的態度,他才發現,原來,他的母后跟別人家的母親是不一樣的。
麗和公主是父皇的堂妹,康王的女兒,成年後被父皇封爲公主嫁給了定國侯的兒子,生下了南宮洵。康王在世時,南宮洵長在康王府,麗和公主來探望過幾回。
麗和公主是個性情活潑的人,再加上南宮家的家教除了在軍事上嚴苛得不近人情,其他方面向來隨性,以致她對南宮洵的教育以放養爲主。她會不顧身份地和南宮洵一同捏泥人,糊得臉上手上全是泥巴,帶南宮洵去野外騎馬,甚至貓着身子在草叢裡捉蛐蛐。
他還清楚的記得那天野外騎馬,他也跟着去了,時是春季,風和日麗,曠野上吹着輕柔的風,麗和公主揚鞭策馬而去,回頭揚眉喊道:“阿遠,阿洵,你們比試比試,看看誰能先追上我!”
那年他八歲,還未被冊立太子之位,也便沒有君臣之分,按輩分,他還該喚麗和公主一聲姑母,故此麗和公主喚他“阿遠”。
連母后都沒這般親暱地喊過他。她只喊他大皇子,他被立爲太子之後,她又喊他太子。從小到大,母后對他的稱呼都只是一個頭銜,一個身份的象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