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蹤後,你曾派人去燕國尋過我,可你也清楚地知道我的身份,爲何不是去樑國找我,而非要去燕國呢?”她望着他,明亮清澈的眼睛似看透了他一般,接下來的話,更是將他心底藏着的最隱秘的部分揭開,“因爲沈雲珩是大燕皇長子,而我曾因清平公主的身份與他有過一致婚約。你篤定了我會去燕國找他,因爲你懷疑我和他兩廂有情……”
似被恰好說中心事,他立在原地,彷彿再無話可說。
她望着沉默的他,忍了這麼久的眼淚,至這時終於忍不住了,淚水奔騰而下的時候,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雙手都在打顫。
硬撐着說心裡沒有不好受是假的,說不委屈也是假的,她甘願拋棄一切,不遠萬里地陪他遠涉邊關,陪他顛沛流離……原以爲天上地下再無任何困難能橫亙在他們之間,可到最後,他們還是走到了最壞的一步。
在他眼裡,她溫和懂事,全力支持着他的一切,從來都是冷靜從容的樣子,這般傷心倒讓他頭一次見。心頭不禁掠過一絲疼痛,他伸出手去抱她,她卻後退一步躲開了,自己擡起袖子將眼淚一點一點擦拭乾淨,面上一派冷淡。
周顧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終於緩緩放下:“是我太心急了。當時你不知所蹤,又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我急的沒了理智,不知道該我哪裡找你,這才……對不起……”
人在着急的情況下是會喪失理智,做出一些不合乎常理的事情來,但同時,最直接的舉動也暴露出了人的最真實的意願。
“你不用說對不起,師兄,這並非是你的錯,”她垂下頭,語氣淡淡的,“感情這回事,談不上忠與不忠,畢竟,愛着的時候是真心的,不愛的時候也是真心的,既然皆是從心而發,又遑論對錯?”
她將話說得輕巧淡然,他聽在耳中卻如雷霆萬鈞,頃刻間就擊潰了心神:“什麼忠不忠,愛不愛?卿羽,你這是在懷疑我對你的感情麼?”
她搖搖頭,淡淡一笑:“我從不懷疑師兄對我的感情,可我也無法阻止師兄和別人的感情,對於師兄,我從未奢望過什麼,師兄既肯接納我,於我而言已是莫大的幸福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幾近暴怒地握住她的肩膀,“我都已經道過歉了,你還想怎樣?”
她仰頭望向他,第一次見他這麼失態,她忽然覺得,她好像越來越不懂眼前的這個男人了……又或者,她從未真正懂過他?
面對她的沉默,他心念一轉:“你是說姜玉?”
她不說話,亦不否認。
他放開了手,猶豫了一下才道:“此前姜玉是做錯過事,可她已經意識到了錯處,現在不是好好的麼?若是因爲曾經犯過的小差錯就否定了一個人,未免太武斷了些。而且,姜玉是姜平川的女兒,於情於理,我都有義務安置好她。”
卿羽雙手在袖間交疊,相互捏得指頭都發疼:“這麼說,你們……”
姜玉曾對她說過的話繚繞在耳畔,當時不覺的有什麼,如今再次想起,竟然如鍾擊鼓擂,久久不絕。可嘆當初金子白費了的一番苦口婆心,可她那時一心只對師兄深信不疑,天真的以爲只要他們二人之間情深不渝足夠信任對方,便沒有什麼人和事能離間得了這份感情。
卻原來,一切都不過她自己的幻想而已。
她極力忍着瀕臨失控的情緒,強迫着自己背過身去不再看他:“我累了,師兄你也回去忙吧。”
她的心思,他在這一刻已然知曉,握住她的肩膀迫使她轉過身來,將她緊緊抱住:“我有我的苦衷,卿羽,你能理解嗎?我發誓,你是我心裡獨一無二的,他日問鼎天下,你就是大陳國的皇后,我會許給你無數的榮耀,請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伏在他胸口,往日的感動和溫情再不復存在,這一瞬間,她只感覺到噁心,一把推開了他,冷笑道:“師兄的這個誓言,許的過於貴重,我何德何能,配得起皇后的大位?還是請師兄另擇其人,莫要白費苦心。”
“你這是什麼話?”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卿羽,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自從攻下易雲關,你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林乘南他到底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了,讓你變得這麼不可理喻?!”
一席話宛若一把刀子,在她心上一通亂扎,她扶住桌角才勉強站穩跟腳,喃喃着:“我不可理喻?對啊,我爲什麼會這麼不可理喻……”
周顧上前一步想扶她,觸及到她抗拒的目光,只好又縮回了手,而他也有些痛心疾首道:“該解釋的,我都向你解釋過了,你究竟還要我做什麼?”
“你問我讓你做什麼……”她怒極反笑,直讓他看得心驚:“師兄,我問你,這麼久以來,我何曾讓你爲我做過什麼事麼?以前不會,現在也不會,以後更不會了。是我的,誰也搶不走,不是我的,留也留不住,師兄,你走吧。”
周顧向她走近:“卿羽……”
“你走吧,”她跟着後退一步,堅決道,“我累了,我想休息了。”
他看着她,幾乎是怒到了極致,許久才道:“好,我走。”
他拂袖而去,再無回頭。
薄薄的簾幕掀開又落下,他的背影頃刻間不見了蹤跡,只聽得天空一聲悶雷,狂風乍起時,密集的雨點落了下來,帳外響起一陣紛沓的腳步聲,她頭腦一片混沌,摸過水壺去倒水,可手指忍不住一陣戰慄,茶水淌了一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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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夏天似乎過得尤其快,兩場仗打過去,已是深秋時節,而這時,通過一路的招兵買馬,我方的大軍已增至三十萬。聽大師父說,等攻下眼前這座大城池——信安城,下一步就能長驅直入殺入京城了。
但既是京城的守護城,哪有那麼容易攻破?周顧親率麾下全部兵馬集中火力攻了一次,但對方嚴防死守,動用了火藥和滾石反擊,我方非但沒有討到半分便宜,還損失慘重。
周顧等人爲議出攻城大計簡直傷透了腦筋,卿羽路過主帥大帳時,但見裡面燈火通明,人影幢幢,料想對於這些將領們來說,今晚註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了。遠處大師父見她發愣,不耐煩地揚手召喚她:“你磨蹭個什麼?我的酒燙好了沒有?”
卿羽忙不迭地答應着,跑過去將懷裡揣着的酒罈子遞給他:“大師父交代的事情,徒兒若辦不好哪裡還有臉回來見您?”
何當瞥了一眼她:“油嘴滑舌!”而後喜氣洋洋地抱着自己的酒一邊往回走,一邊扒開塞子,頓時酒香四溢,十分醉人。
卿羽被饞得流了口水都出來了,追上前去眼巴巴地望着他:“大師父也給我喝一口吧。”
何當將酒罈子摟得更緊了些,一副小家子氣的模樣:“這可是我專門從城裡揹回來的,珍貴的很,一口值好幾兩銀子呢!”
卿羽咋舌:“好幾兩銀子?!”
何當白了她一眼,沒好氣道:“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現在這仗都要打兩年了,一壺好酒比萬金可要珍貴的多!”
卿羽冷了臉,很是不滿,嘟囔道:“好歹我也受累幫您燙酒了啊,真小氣……”
何當耳尖,將她的小話兒聽了個仔細,稍作思量,道:“那就分你一小口吧。”
是上好的文君酒,甜潤幽雅,蘊含衆香,師徒二人觥籌交錯喝得不亦樂乎。
大師父樂呵呵地給自己的空杯滿上,望見對面的她又是一飲而盡,不覺挑了眉毛:“喲,好酒量!”
卿羽臉頰酡紅,笑嘻嘻地將空了的杯子遞過來。
大師父下意識將酒罈子往後縮了縮:“已經所剩無幾了,你就行行好,給我留點底兒吧。”
卿羽卻是不聽,更加將手中的杯子遞進一分,扁起嘴巴一副隨時都要就地撒潑哭出來的樣子。
何當無法,只得忍痛割愛將最後一點酒倒給她。
或許她也知曉這是最後一杯酒了,縱然醉意已深,仍不似之前一樣一飲而盡,而是愛惜之極,先是小小地抿了一口,做出十分陶醉的樣子來,再小小地抿一口,整個人樂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
何當像看一隻小動物一樣看着她,眼神寵溺而憐惜,伸手摸了摸她的發頂,就像從前她小時候那樣親暱,這才恍然發覺,時間竟然過的這麼快,一轉眼,竟然十多年都過去了,當年那個怯生生的瘦弱小女孩,如今已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她喝醉了酒,一個人對着杯子裡剩餘的酒水傻樂,何當見她笑得癡傻,伸手拍了拍她的臉蛋,竟是一手的淚。
原來,她竟是在哭。
明明是在哭,卻非要做出開心的樣子,她的心裡,一定很難受吧。這些日子她和周顧越來越疏遠,她嘴上不說,可臉上的憂傷掩蓋不住,她企圖用忙碌來麻痹自己,可她的日漸消瘦讓他看在眼裡,雖然心疼,卻也無可奈何。
此前他還能義憤填膺地爲她出氣,豁出老臉去和姜玉這等小輩一般見識,只因那時周顧一心向她,信她,他這個做師父的心如明鏡,這纔有恃無恐。只是人心一旦改變,一切景象便再不復從前,饒是他作爲長輩,也改變不了什麼。
他伸出手,將她攬在懷裡,到底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終只是一聲長嘆。
靠在大師父的胸口,卿羽感覺到無比安心,眼簾闔上的剎那,驀地落了兩行清淚,而那酒杯打翻在地,那無比珍貴的最後一杯酒,她終是沒有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