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攻城或迎敵,在過去的一年裡已成家常便飯,但即便這樣,他的每次出征,依然令她提心吊膽。
這一役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剛過中午時,周顧就回了。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他同座下的烏黑神駿一樣揚眉吐氣。看到卿羽在營前立着,一臉地擔憂,他跳下馬背向她走來,安慰似地笑了:“勝了。”
遠方的城樓上,“勳”字大旗迎風招展,帶去前線的大部分兵力也都就地安營駐守了。聽他講了一遍原委,卿羽才放下心來。坦白說,比起暴力,她更願意看到和平解決問題。
金子也平安回來了,滿面笑容如沐春風,卿羽看到他的肩膀一直在流血,扯過他來便按住上藥。待一切收拾完畢後,她又仔細熬了滋補的湯藥,去給周顧送去。
營帳裡,一盆血水觸目驚心,而姜玉已在幫助周顧上藥了。她小心翼翼地拿棉籤蘸了藥膏,塗抹在他的傷口處,眼看他皺緊了眉頭,不經意間發出一聲極低的囈語,柔聲問道:“怎麼?是不是我下手太重了,疼麼?”
周顧搖搖頭,給了她一個安慰的輕笑,見她神情專注,一縷碎髮垂在額前也無知覺,不覺心神一動,擡手爲她抿去,輕聲道:“這些日子,你辛苦了。”
難得從他嘴裡聽到這般充滿憐惜的話,姜玉一時有些感動,眼底現出一抹淚光來,而她笑道:“殿下說這些話就見外了,能照顧殿下,是我的福氣。”
周顧看着姜玉,目光柔和溫暖……就如平日裡無數次看向自己那樣。隔着衣架,卿羽將裡面的情形看了個仔細,心裡似被什麼東西狠狠揪着似的,有些麻木的疼。手中的湯藥還散發着嫋嫋煙氣,氤氳了眼角,她忍住眼中的酸意,悄悄退了出去。
帳外天朗氣清,盛夏季節裡難得有這樣涼爽的時候,她將手中的藥罐給了一個路過的士兵:“這是給韓老將軍熬的藥,你去送一趟。”
那士兵一聽是給韓老將軍的,一刻也不敢怠慢,端起來就飛快走了。
打了勝仗,佔據了新的城池,大軍士氣正盛。卿羽隨着隊伍下午就去了城內,傍晚時,大師父察覺到她悶悶不樂的樣子,便拉她登上城樓,指給她看絢爛的夕陽:“你看看這河山大好,壯麗如斯,我的好徒兒呀,你卻爲何如此傷懷?眼下作戰順利,成就霸業、收復家國已是遲早之事,想到這兒,你就不會興奮不已壯懷激烈麼?!”
夕陽西下,城內已是一片廢墟,老百姓挑着破傢俱,拖家帶口地從這座換了主人的城池撤離,衣衫襤褸的老者躺在地上,旁邊是哭號的幼童,邋遢漢子和蓬頭垢面的婦人早已麻木,肩挑手扛,沉默地收拾着殘局。
大師父眼中的河山壯麗,在她眼中卻是這番景象。而這樣的景象,在過去的一年裡,頻繁出現,如今已是習以爲常。她垂眸不語,手指扶着城牆的碟磚,尖銳的指甲在上面劃出一條條細微的痕跡。
大師父看了一眼城下,再看看她這副神傷的樣子,驀然一嘆,道:“既要改朝換代,就要打仗,這種局面是避免不了的。但爲了以後更好的生活,這些犧牲不算什麼。”
夏季的傍晚燥熱不堪,卿羽卻只感覺到了寒意。她撫了撫自己的手臂,低低道:“我知道。”
她什麼都知道,既然這是一種避不開的宿命,既然選擇了這條路,那麼從一開始她就預想過以後的漫長歲月會經歷什麼。她不後悔,但當一幕幕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景象在眼前真實上演時,她還是做不到無動於衷。
起風時,她向城下走去,夕陽已墜入西山,天地被覆上一層暗影。她走了幾步,和上樓的人剛好打了個照面,姜玉正挽着周顧的胳膊,媚眼如絲,小鳥依人。
“卿羽?你怎麼也在?”周顧明顯有些吃驚,他下意識地推開了姜玉的手,有些侷促地望着卿羽,像是做錯了什麼事情的孩子。
他做錯了什麼呢?他什麼也沒做錯。錯的是時間,是等閒變卻故人心。
卿羽將他的動作盡收眼底,不着痕跡地笑了:“閒來無事,隨便走走,沒想到也遇見師兄出來散心,真是好巧。”
不等周顧回答,姜玉笑着接了話:“殿下終日處理軍務,忙得緊,這麼下去若是身子吃不消可怎麼纔好?我便央了殿下出來散散心,沒想到恰好遇見姐姐也在,不如我們一起呀!”說着,順勢又挽住周顧的手臂,靠在他身上。
卿羽看着她的動作,笑意清淺:“姜小姐對主帥可真是關心的很,讓我心存感激。以後,還需要麻煩姜小姐多多受累,我也好有更多的時間去照看傷員們。”
周顧看着她,深沉的眸子裡涌動着不可名狀的情愫。卿羽卻又笑了,側身讓出路來:“城樓上看風景,可真是別有特色,只是我還念着鍋爐上煮着的湯藥,就不陪你們了。”
姜玉嫣然一笑,扯着周顧一路上了城樓。
何當走過來,嘆息般地摸了摸她的發頂:“何必呢?”
卿羽咬住嘴脣,一言不發地向下走,許是步子邁得急,一腳踏了個空,身子瞬間失去重心,摔了下去滾幾圈,跌在地上,錐心之痛逼得眼淚嵌在眼眶裡搖搖欲墜,而她就是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何當慌着一張臉從臺階上幾步奔跑而下,雙手扶住她的身子左右查看:“怎麼樣?有沒有受傷?摔到哪裡了?”
卿羽揉着腳腕,許久才悶悶道:“好像……扭到腳了。”
何當看她這般硬撐的樣子,忽然感到心疼,遂過去將她攬在懷裡:“你要是心裡覺得不好受,就哭出來吧,爲師在呢,爲師會一直陪着你。”
方纔她與周顧、姜玉的一幕,何當看得真真切切。這段時日以來,縱然卿羽和周顧明面上不說,但他這個做師父的,也感覺到二人之間關係的微妙變化,從當初的你儂我儂忒煞情多,到現在的冷淡疏離別扭拘謹,實在是令人感到唏噓。
但他又能怎麼辦呢?感情本來就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東西,或許再深情的愛,在充滿了刀光劍影的時間面前,都會被消耗吧。
卿羽靠在他懷裡,眼中閃動着淚光,但遲遲不願讓它落下:“我心裡沒有不好受,只是覺得累。大師父,我真的很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累過。”
大師父抱着她,只是一聲接一聲的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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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崴了腳,終於有了時間可以休息。從前整日忙前忙後,現在突然一閒下來,倒不習慣了。金子會時不時的來看望她,講些軍中趣事給她聽,不至於讓她的日子太悶。
如此休養了幾日,總算能下地走路了,她迫不及待的要去看傷員,剛走到門口掀開簾子赫然望見周顧就站在門外,微微探手正要掀簾的動作略一停頓。
看到他來,她有些吃驚,但下一刻已被他打橫抱起,走到牀邊安放了下去:“我聽金子說你崴到腳了,怎麼樣,現在還疼嗎?”
“已經好很多了,”她往牀角挪了挪,關切地望她一眼,“你的事情忙完了麼?聽說,下一役很是兇險。”
他似不願跟她談起戰事,敷衍道:“你不用擔心這個,把傷養好纔是最重要的。”遂站起身去倒了杯熱茶遞給她,“我這幾日太忙了,才知道你受傷的事情……”
他的眼裡有着歉疚,卿羽卻有些侷促地接過茶水匆忙抿了一口,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我自己太笨,走路沒看清楚,不小心跌了一跤。現在已經好很多了,大師父說用不了幾日,便會痊癒。”
聽她這樣說,他似乎才放心了些:“那就好。”
二人相顧無言地坐了片刻,氣氛一時寂靜得讓人心慌,卿羽一杯茶水喝完,靜靜地捧着空杯,指腹細細摩挲着上面的花紋,一直將一圈的花紋來回摩了個四五遍,周顧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
她猶豫再三,道:“我這裡沒什麼事,師兄你先去忙吧,軍中一定有很多大事小情等着你去處理。”
他接過她手裡的空杯子,凝注她道:“你就這麼不願意同我待在一處?”
卿羽一時愕然,他卻淡淡一笑,掩住眼中的傷神落寞,而後站起身來恢復了往常的冷靜:“你好好養傷,我走了。”
他的背影英挺卻清癯,再一想到這幾個月來他們之間的變化,她的心就悶悶的疼。
“你懷疑我。”
他的背影一僵。
卿羽忍住心底的翻涌,說出的話卻是無比平靜,篤定的語氣愈加肯定了他的所思所想:“師兄,你懷疑我。”
氣氛又恢復了先前的寂靜,他似乎也在壓抑着心裡的情緒,過了許久才緩緩轉過身來:“我怎會懷疑你,卿羽,這個世上最不會懷疑你的人,就是我了。”
卿羽微微一揚手,驀地笑了:“師兄,你可真是個不會撒謊的人。”說到這裡,她自嘲地笑了笑,“這幾個月來,我們都在有意無意地避着對方,可能從一開始只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小誤會,可時間久了,這誤會也就成了一個死結,越拉越解不開。算起來,從去年還未攻破易雲關的時候,你就開始懷疑我了,對嗎?”
他的臉上浮現出驚痛之色,眼神複雜地望着她。
“你懷疑我和別人舊情難忘,這件事情一直是你心裡的結,可它又何嘗不是我的心結?”她說着,自手邊的案几上取來一本醫書,而後忍着腳腕處的痛感下了牀來到他身邊,當着他的面將夾在書裡的一張紙拿出徐徐展開,“這張畫像我從你的營中拿走後不久你就已經知道了吧,可是你從未說起過,也從未問過我,我們兩個彼此心照不宣絕口不提,猜疑變本加厲,終於走到今天這種地步。”
他的目光移至她手裡的畫像上,上面的她,白衣清影,臨風而立,笑容比身後的扶桑花還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