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餘痛心疾首,不甘心道:“殿下!——”
沈雲珩面色冷峻,重複命令道:“退下!”
常餘縱然有千言萬語,但在沈雲珩的嚴厲逼視下也不敢再多說一句,便站起身來退下了。
沈雲珩停在原地默了片刻,甚至都沒看卿羽一眼,轉身便要離開。卿羽見狀,小跑過去攔住去路,看着他冷淡的面色試探性地問:“常餘說的……可都是真的?”
他似乎有些不耐煩,眉峰微蹙:“什麼?”
她垂首踟躕片刻,才道:“我沒大明白常餘的意思,但也能聽出事情的嚴峻性,我問你,你是不是改變了主意不去協助周宣,而是……”
“你想多了,”他淡淡道,“沒有哪個人會傻到去幹吃力不討好的事。任誰都會想到我之所以會協助周宣,那一定是他答應了要給我好處,但我若是反過來協助周顧,能得到什麼?”
她不解,追問道:“那常餘爲何那麼着急?”
寒風揚起他的衣角,他側過身去,平靜道:“不過是戰略上有些調整,他便以爲出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到底是軍事經驗不足,大驚小怪。”遂終於轉頭看她一眼,攜了幾分嘲諷,“怎麼,具體的作戰計劃你也要聽麼?要不要本王向你詳細彙報彙報?”
卿羽仍是半信半疑,但看他神色泰然,並不像是在說謊,尤其是現在看着她的眼神,令她頗感侷促,便不好再糾纏。但想了又想,還是將最擔心的那個問題道出:“如果……我是說如果,明日一戰你敗了,那麼你會不會有危險?”
他眉峰略舒,閒閒笑了笑,道:“你是在擔心我麼?”他漆黑的眸子含了一絲笑意,身子前行一步,垂首剛好看到她發頂的距離,“你聽好了,這場戰,我不會敗,但若我真的敗了,那是因爲我並不想贏。”
卿羽有些迷茫地望着他,面前的這個男人,向來對她坦誠,但自從再逢之後,她好像看不透他了。她可以感覺得到他們之間明明靠的很近,但總似有一層水霧似的,迷迷濛濛,瞧不真切。他的疲憊鐫刻在臉上,做出再無謂的表情也掩蓋不住,戰事折磨着他,但她竟也成了他煩憂的一環了麼?
她站在面前,微微垂着眉眼,額前的髮絲被寒風吹起,未施粉黛的臉有些蒼白。從前記憶裡的她言笑晏晏,明眸無暇,笑起來眼睛彎若天際弦月,有着倔強的天真稚氣。自別後,憶相逢,他相思成灰,日漸消瘦,卻沒想到迴歸周顧身邊的她也那樣逐日憔悴。
若說這一切皆因吃苦受累所致倒還無可厚非,但他卻沒有自她身上看到半分處在愛情當中的女人該有的幸福模樣。她懷揣心事,憂心忡忡,覆在眉間的悒色濃重得化不開,昭示着她內心的不快樂。
但即便那個人讓她如此傷神,她還是下定了決心跟他到底,他若受到傷害,那麼她定會比他難過一千倍,一萬倍。
天地一派沉寂,一陣寒風呼嘯而來,她打了個寒顫,不自覺將雙手往袖口裡縮了縮,但下一刻卻被一個寬厚的胸膛包裹,沈雲珩拉住肩上的斗篷張開雙臂將她緊緊包圍其中,耳畔風聲掠過,這一瞬她只覺溫暖。
懷中的小人兒身形單薄,他牢牢抱住她,爲她抵擋住一切寒冷。閉上眼睛,那些和她有關的一切回憶紛沓而至,開心的,難過的,每一刻都是他此生最珍貴的禮物。他想,或許這是最後一次這麼抱她了。過了明天,他們將兩無相欠,從此再無瓜葛。
癡纏了這麼久,他也該放手了。
“今晚我會讓常餘送你出城,我們以後,就不要再見面了。”他說完這句話,解下身上的斗篷替她繫上,垂首對視上她略有幾分疑惑的大眼睛,俯身在她脣上印下一吻,“阿羽,你曾說過但願我們此生不復相見,那麼現在我成全你。我不會再找你,今後關於你的任何消息,也都不要讓我知道。”
縱然極力故作平靜,但手指還是不可避免的輕輕顫抖。下定決心強迫自己放開了手,轉過身去眼圈瞬間紅了,而他大步遠去,再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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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晨光熹微之時,“勳”字大旗攜三十萬大軍兵臨城下,信安城內外壁壘森嚴,千軍萬馬嚴陣以待。
信安城城樓高大雄偉,沈雲珩身着煌煌金甲,登樓遠眺,但見大軍黑如烏雲,場面極是壯觀。他冷目橫掃陳軍排布完畢的軍陣,面上雖無表情,但給人不怒自威之感,有將領裝束的人向他稟報軍情,他一言未發,只微一揚手,那將領即刻會意,大步流星地蹬蹬蹬下了城樓。
周宣由一行帶刀侍衛連同幾個美人兒簇擁着一路上了城樓,見到沈雲珩已在那裡視察着了,朗聲笑道:“成王爺果真勤勉,朕都比你晚到了,實在是慚愧!”
嘴上說着“慚愧”,可臉上沒有一丁點兒慚愧的樣子,腆着圓滾滾的腰肚左擁右抱地一路行來,懷裡的美人兒或嗔或笑嬌豔欲滴,身後護駕的侍衛和伺候的宦官們烏央烏央跟着一大片。
見此情景,沈雲珩只感到哭笑不得,但仍報以禮貌性的微笑,道:“大敵當前,萬不敢掉以輕心。不過天氣寒冷多有不便,皇上您儘可在行宮裡歇息便好,又何必御駕親臨,遭受這份不必要的苦累?”
周宣扯了嗓子“欸”了一聲,一副“你這是哪裡話”的模樣,道:“成王爺驍勇善戰的威力名聲在外,朕早有耳聞,如今有機會親眼目睹,豈能錯過?”說着,旁邊的美人兒剝了一粒晶瑩的葡萄餵過去,他“跐溜兒”一聲吞到嘴裡,兩頰上的肥肉也跟着一顫。
沈雲珩只一微笑,便不再說話。此時林乘南也登上城門來,銅盔鐵甲,足蹬戰靴,上來先是拜過了周宣,而後向着沈雲珩行了軍禮,道:“今日一戰,事關我朝江山社稷,務必懇請成王爺全力以赴,斬逆賊於馬下,我林乘南在此拜謝了!”言畢,朝他深深鞠躬,極盡謙卑。
沈雲珩心中暗哂,林家在大陳國權傾朝野,將周宣玩弄於股掌之中,看來最基本的表面功夫做得很是到位。
果然,周宣連連在旁幫腔:“林乘南將軍說得對,務必懇請成王爺全力以赴,斬了那逆賊纔好!”
沈雲珩想要開言,林乘南倒搶先一步截住了他的話頭,笑着對周宣道:“皇上放心,成王爺言出必行一諾千金,斷非反悔無賴之人。況且,成王爺無論是軍事謀略還是作戰能力,都是強中高手,此戰有成王爺相助,定會大獲全勝,將那逆賊的頭顱砍下來獻給皇上做大禮!”
一番話說得周宣心花怒放,連聲道:“好,好,好!這個禮物好,成王爺,朕可就等着了!”
沈雲珩看了林乘南一眼,但見他笑容裡俱是得意,也便不多做糾纏,向着周宣做了個禮,道:“本王自當盡力。”此時一旁侍衛附耳一句,沈雲珩再看周宣,周宣再糊塗也心領神會了,趕忙爽快地讓出路來,做着“請”的姿勢。沈雲珩淡笑,不再多言,遂接過侍衛遞來的頭盔和軍刀,向城下走去。
通往城下的石階是個風口,寒風捲着沙塵迎面撲來,一時讓人睜不開眼睛,他下意識擡手去擋,下一瞬已是跟人撞了個滿懷,定睛一看,竟然是昨天夜裡就該出城的那個人。
常餘氣喘吁吁跟上來,眼見沈雲珩駭人的臉色,嚥了口唾沫,張皇地解釋着:“殿、殿下,我原本是送卿羽姐出城了的,可是她卻突然改了主意,奪了我的馬便又飛奔回來……我死也追不上,又搶了路人的馬一路追她,等追上了,我們就、就在這裡了……”
沈雲珩不理會常餘的話,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眼中有欣喜,有不捨,有氣惱,最多的,卻是驚痛,心底滋味五味雜陳,連說出的話語都變得冰寒:“不是讓你走嗎?你還來這裡幹什麼?”
她站在石階之下,如仰望神靈那般仰望着他,眼底是盈然的淚光,許久才輕聲道:“我想與你一起,我不想一個人走。”
他深深凝望着她,強忍住衝上去抱她入懷的衝動,氣急敗壞地朝她吼道:“胡鬧!你以爲本王現在有心思與你兒女情長?眼下是要打仗,城外三十萬大軍在等着要本王的命,你跟着只會是本王的拖累!”
他的爆喝很嚴厲,近乎無情。戰事結局皆在他掌握之中,到那時,唯有信安城外才是安全地帶,他費心費力地將她送走,只是不想她受到絲毫傷害,誰知她竟如此意氣用事!
“我不會拖累你,”她走近一步,急切地跟他表明立場,“我也會武功,而且我輕功也很不錯,打不過可以跑,我還會醫術,若是你受傷了我會及時給你處理傷口……總之,我不會成爲你的負擔就是了,但請你不要趕我走。”
唯恐他不同意,她急得話也說的亂七八糟,望着她殷切的表情,他心頭一澀,驀然感到一陣刺痛:“你這麼急着要跟去戰場,到底是因爲擔心我,還是周顧?”
她一愣,似沒料到他會突然這麼問,恰在此時林乘南也下了城樓,見此情景,心下明瞭幾分,笑道:“清平公主不放心成王爺的安危,此間情意令人感動,但戰場並非兒戲,清平公主還是回去安心等消息,成王爺定會凱旋的。”遂喊道,“來人,護送公主回行宮歇息。”
幾名侍衛應聲而至,卿羽急得後退一步,但眼前一閃,沈雲珩已是攔在了她面前,手臂自身後將她一把撈至懷中,陰沉的目光掃過來人:“本王的女人,哪個敢碰?!戰場可比行宮有趣多了,去見識見識也好。”
說罷,拉起她的手大步向着城門方向走。林乘南目送着二人的背影,脣角染了一抹冷蔑的笑意,隨即拿起左右侍衛遞來的兵器,提步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