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玉究竟對他說了什麼,她一點都不想知道。無非就是一些挑撥離間無中生有的說辭,她問心無愧,自認沒有做過對不起任何人的任何事,爲何要在意別人的胡說八道?
她沒有心思再去跟人耍心眼鬥心機,在樑宮裡的那段時間,是她此生感到最疲累的時光,好不容易離開那個地方,走了這麼久的路,終於能與師兄並肩,她只想圖個平靜安穩,其他的,便不想再去管。
周顧看着她,伸過手來將她攬在懷裡,沉沉道:“我相信,無論你做什麼,我都相信。”
靠在他溫熱的胸口,她忽然有些倦怠,便起身道:“我去看看爐子上的藥煎得如何了。”又扶着他躺下,叮囑道,“傷口在癒合期,千萬不能亂動。你若要什麼,就喊一聲,帳外總是有人候着的。”
他淡淡一笑,點頭答應。
方纔進帳時天氣就陰沉沉的,至她出來時,已是在下着雨了,夾雜着勁風掠過,迎頭給了她一捧寒氣,冷不丁打了個寒噤,雙手不禁環抱住臂膊。
恰此時二師父嚴城已從大師父的帳裡出來,看到她發愣的模樣,遂走了過來將手裡的大傘塞到她手裡:“拿着。”卿羽還未回過神,他已在紛飛的雨絲中走遠了。
二師父向來人狠話不多,卻字字千鈞,不容反駁。她舉着大傘走向伙房,發現金子在爐子旁邊守着,一手支着臉頰,一手拿着個破蒲扇,對着竈膛口有一搭沒一搭的搖啊搖。卿羽想從背後逗一下他,待走近了些,才發現他竟已睡着了。
師兄傷得重,大小傷口擦洗換藥也頻繁,這幾天可把金子累慘了,卿羽放輕了動作,不忍驚醒他。
十五歲的少年,臉上是尚未褪去的稚嫩,原該是自在飛揚的年紀,卻不得不背井離鄉,跑到邊關從戎打仗……可天底下如他這般遭遇,甚至比他更爲悽慘遭遇的人,比比皆是,尤其是如今的陳國,怨聲載道民不聊生,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奔波在顛沛的路上呢?
她十五歲的時候,在祁嵇山上收穫了安寧的歲月,接受着來自師父師兄和師姐的關愛,日子如山林間的小溪,歡快而單純。沈雲珩十五歲的時候,第一次上戰場,被扔進敵方包圍圈裡,一人一刀單槍匹馬,拎着十二顆人頭活着走了出來。
當時他說起這些時,神情泰然自若,彷彿是再平常不過的事。那時她尚不覺得有什麼,但跟着師兄在軍營這幾個月來,她接觸了鐵骨錚錚沙場征戰的將軍們,才漸漸明白,只有見慣了血腥和殺戮的人,在說起死亡時,纔會如此冷靜從容。
她險些忘記了,他是燕國大皇子,亦是戰功赫赫的成王爺,戰場上鐵了心紅了眼的屠殺,在他眼中不過一抹血染的風景,他手腕剛強,金戈鐵馬中睥睨天下。
對於沈雲珩,他留給她最後的模樣,是在樑宮訣別那夜,他眼底的怨恨和無助。那一刻,她的心底是有所觸動的,但到底還是狠下心腸,棄他而去——周顧是她唯一的念想,至於其他,她無暇顧及。如今她終於如願以償,前塵往事權當夢一場,她已別無所求。
藥爐子咕嘟咕嘟開始冒泡,將她飄忽的思緒拉了回來。睡得迷迷瞪瞪的金子驚起回神,慌慌張張地站起來便四處尋找墊布,卿羽卻先他一步將藥壺自爐子上取了下來。
“羽……羽護衛,”金子撓撓頭,有些侷促似的,“那個,您怎麼來了?”麪皮一紅,不好意思道,“我是不是又貪睡了……”
看着他眼皮直打架還硬撐着嘿嘿傻笑,卿羽有些不忍心,遂笑道:“這幾日你也辛苦了,現在回去歇歇吧,這裡我來盯着就好了。”
金子打了個哈欠,打到一半連忙止住,做出精神抖擻的樣子,道:“我纔不累!副帥說了,明日的攻城大戰就帶我同去,我一定要好好表現,免得他改了主意!”
卿羽倒藥的手指一頓:“明日攻城?”
金子看她驚訝的樣子,突然現出說錯話的懊悔,但見她直直盯着自己,便踟躕了一下,小聲道:“主帥怕你擔心,不讓跟你說。”
卿羽不再作聲,轉過身去繼續倒藥,金子在她背後乾巴巴地立了片刻,終於鼓起勇氣說道:“也許羽護衛會覺得我羅嗦,但我明天就要去打仗了,能不能回得來還不一定,但有些話,我一定要跟羽護衛說。主帥是我們心目中的大英雄,但到底是個男人,偏那姜小姐是個有心計的人,若羽護衛再不上心些,難保會讓她趁虛而入。主帥受傷這幾日,姜小姐趁你不在的時候,找過主帥多次,每次都要把我支開,和主帥說好久的話……”
不動聲色地倒完了藥汁,她回過頭來笑得一臉雲淡風輕:“我知道了,你回去歇着吧,明天上戰場多殺幾個敵人回來,我讓主帥重重嘉獎你。”
見她還是一副不以爲意的模樣,金子只感到氣惱,卻又無可奈何,背過身去時長長嘆了一口氣。
十五歲的少年滿懷心事地離開了,卿羽雙手捧着藥碗,面上的笑意如花瓣慢慢凋零,空蕩蕩的帳子裡,她形單影隻地站在那裡,帳外是紛飛的雨,間或有寒涼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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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她與周顧相背而眠,大約丑時,帳外響起一陣紛沓的腳步聲,他悄悄起身,低聲喊來金子爲他整理好穿戴,整個過程只在一盞茶的時間便收拾完畢。
他望了一眼牀上尚在沉睡中的她,走上前去爲她輕輕掖了掖被角,深沉的目光裡摻雜着幾許不捨,流連於她嬌憨的睡顏之上,但最終還是轉過身去,幾乎是沒有任何遲疑地,迅速離去。
腳步聲漸行漸遠,伴隨着帳簾拉開又放下的細微動靜,帳內恢復了一派寧靜。她睜開眼,怔怔地盯着面前漆黑的空氣,直到眼眶發酸,闔上眼簾的一剎那,淌出兩行淚來,而她扯過被角,將眼淚抹乾,如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繼續睡去。
天亮時,她早早起牀,軍營已是人去營空,伙房方向冒着幾縷嫋嫋的煙,大師父籠着袖子正往那邊走,邊走邊喊着:“誰都別動我的燒餅,少了一粒芝麻你們都脫不了干係!——”
大師父難得有次不睡懶覺,還這麼精神,見她萎靡的樣子,揚手招她過去,瞅了瞅她紅腫的眼睛,哈哈笑道:“既然不放心,何不將他留下?”
師兄身上的傷還未痊癒,又要到戰場上拼殺,她饒是心再大也放不下,但又如何能將他留下?他是主帥,衆人皆奉他爲戰神,有他坐陣,士氣纔會備受鼓舞,他也只有親自上了戰場,纔會放心。
她不放心他,而他不放心戰事。既然如此,那麼便不擾他心神,他已經被戰事折磨得心力交瘁,她便再不能給他添亂。
“我去吃飯了。”她垂着腦袋悶悶道,隨即先他一步去了伙房。
一整日,她都心神不寧,大師父喊她打牌,她也懶得理,一個人揹着簍子去了一處野生的林子裡採藥,直至傍晚十分纔回,大師父看到她安然無恙地回來,只是臉色不大好,也便放了心,自己轉身回了營帳去睡覺。
向來做事手腳麻利的她,分揀半簍子草藥竟忙活到深夜,一直到子夜時分,隱隱感覺到大地震顫之聲,她衝出營帳,遠遠望見千軍萬馬朝自己奔來。爲首的那個人寒光鐵衣,面容冷峻,在看到她單薄的身影映着熊熊火把映入眼簾,縱然眉眼覆了重重倦意,仍是勾起脣角遞給她一個淡淡的笑意。
她什麼也不問,並他同回帳內,燈光下,她小心地褪去他身上的衣物,大小新傷又添無數,輕車熟路打來清水拿來藥膏,她咬着嘴脣一言不發地幫他處理着傷口。
他顯然已是累極,輕輕抱了抱她,便去了牀上睡去。她小心地替他蓋好被子,端着一盆血水走出帳外,衆將士們攙扶着傷員絡繹不絕地從眼前走過,看着每個人臉上沉重悲傷的神色,也能猜到,這場攻城之戰,到底還是以潰敗告終了。
大師父滿頭大汗地救治傷兵們,藥材不夠用,喊她去拿,她忙不迭地應着,拔腳跑去庫房。庫房離他們這邊比較遠,此時又黑燈瞎火,因爲趕得及,她也顧不上點燈,直接憑着感覺抱出幾大包藥材出來,出來和一個小兵撞了個滿懷。
“這種粗活,還是讓屬下做吧。”那小兵憨厚一笑,向她伸出手來。
卿羽微微側身:“不用了,我自己就好。”她着急趕路,卻在不經意一擡頭時,望見小兵的臉,雖然他是笑着,可那眼神分明無比冷漠寒厲。
她心頭一緊,欲加快步伐,肩上卻落了一隻手,堅硬而冰冷,直讓她再邁不動半步。
這裡遠離他們的居所,值守的兵士也少,至這時估計都跑去照顧傷員了,故此四圍一片寂靜,她遙遙望着前方的火光,那裡身影錯亂,人人奔忙,沒有人留意到黑暗的角落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心知來者不善,此際卻只能自己想辦法脫身,她強抑着心底深處的緊張感,冷靜開口:“閣下究竟是誰?何人派你來的?”
對方冷漠的聲音自背後低低響起:“我家主公請您屈尊去府上作客,還請公主不要推辭。”
她一驚,對方竟然知道自己的公主身份,那麼,他口中的“主公”會是誰?
可眼下情況容不得她多做思考,忽地轉身,將懷裡的藥材狠狠擲上他的臉,趁勢出了一掌擊在他肩頭,而自己轉身便向大營處跑去。
那人神色一凝,拂去眼前的障礙,幾個起落已騰至她面前,陰鷙的眼神裡有着怒色:“公主不肯賞臉,看來是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卿羽暗叫一聲不好,張口便要喊人,而他卻勢如閃電,一掌砍向她的脖頸。
求救的話在嘴裡無疾而終,便陷入一片黑暗,她軟軟倒在他懷裡,而他吹了個口哨,自暗處竄出兩個幫手,拿布條堵住她的口,七手八腳捆住手腳塞進一隻麻袋裡,頃刻間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