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個人,同一件事,留給不同的人的印象,是不一樣的,也正因如此,從不同的人的口中說出來的所謂的事實和真相,也是不一樣的。
但很多事情,也正是因爲進行了多方求證,纔會將一個活生生的人勾勒得更清晰全面,從而離最真實的情景更近。
蕭承望眼裡的江此君,美麗善良,柔弱而隱忍,他們是愛侶,他對她的感情多是憐惜和遺憾,極盡溢美之詞。
奶孃眼裡的江此君,溫柔沉默,不卑不亢,是個性情淡靜略有些孤僻的女人,她們是主僕,奶孃對江此君的感情多是維護和同情,多年後追憶時仍難掩悲憫。
斯人已逝,往事不可追。卿羽陷入深深的思索當中,而關於江此君本人,卻似乎是個迷,要想解開謎底,註定是個要費盡周折的過程。
奶孃拍拍她的腦袋,笑道:“不管你如何想,事情就在那裡,如果實在想不通,就不要想了,至少,現在一切都安穩了。”
奶孃說這話旨在安慰她,卻讓她忽地想起了沈雲珩。
去年的中秋夜,他們在郊外一同度過,看夜幕被無數孔明燈所覆蓋,開出絢爛不滅的花,映照得天地一派通明。燈光下,他們說了很多話,提起“家人”時,面對她遮遮掩掩的神情,他卻不以爲然道:“過好眼下的生活足夠了,想那麼多沒用的做什麼?徒增煩惱!”
摒卻過往,憐取當下,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誰不希望如此呢?
只是,七年的凌辱歷歷在目,火海里的身影潛入夢中,滔天之恨字字泣血,躲在暗處的人卻虎視眈眈,隨時要取她性命……一切的一切,她不能對奶孃開口讓她擔心,但如山重擔,真真切切地就擺在那裡,她又怎能做到雲淡風輕?
嘴角扯起一絲苦笑,但還是念着奶孃的話,她的聲音低的有些縹緲:“奶孃這麼說,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奶孃來了興致,問道:“小羽心有所牽,是想起了誰呢?”
卿羽看她這般感興趣,笑了:“是大燕國的大皇子,沈雲珩。”
“那,大燕國的大皇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奶孃不問她與沈雲珩如何相識,亦不好奇與他們之間的關係,卻是問了這麼一句,卿羽深覺奶孃深明大義,不似萬千父母那般對兒女的私事如臨大敵,糾纏不休。
但一想起沈雲珩,她卻難得地咯咯笑了,話匣子一打開,嘴上不留情:“他啊,是個多面體,有時候像個正人君子,也有時候會變身流氓小人,話多,囉嗦,講起理來讓人無話可說,不講理了也會辯得人啞口無言,對了,他跟他弟弟的關係很奇怪,二皇子一直想要殺他,他卻不還手、不追究,可見啊,有時候腦子也是不好使的……”
“你背後這麼說大殿下的壞話,可真是沒良心。”
滔滔不絕的卿羽嚇了一大跳,回眼一看,常餘不知何時進了門來,不滿地替自家主子伸張正義:“卿羽姐,就算你不接受我家殿下的一番情意,也不能這麼貶低他吧,他可時時處處都替你想着呢!”
卿羽瞪他一眼:“別亂說話!”
常餘委屈死了:“我哪有亂說話?明明是你太狠心了!在露鼎記的時候我前後跟着你寸步不離還招得你煩,你以爲我爲的什麼?還不是奉了大殿下的命令要貼身保護你。你生病了他從大西北趕來,連王府的大門都沒進,直接去露鼎記把你接走,還有這次,也是大殿下放心不下,怕你身邊沒有可用的幫手,專程命我來到大梁幫你……”
常餘歷數着卿羽的“罪狀”,卿羽有些臉上掛不住,奶孃如同看着自家兩個孩子在鬥嘴一般,面上露出和善的笑容。
“好了好了,我錯了!”卿羽服了軟,打斷了他。
常餘還是意猶未盡,小聲地嘟囔:“我背國離鄉不遠萬里的來到大梁,可不是爲了聽你說殿下的不是的。”
常餘說過,他此番前來,同樣是受沈雲珩吩咐。本來跟了一路,直到眼看着卿羽進了樑宮,礙於禁城戒備森嚴,實在沒機會溜進去,直至上次她出宮,才尋到機會現身。
卿羽腹誹一聲,你既然對你家殿下這麼好,巴不得捧着護着,乾脆回他身邊去得了,你們一丘之貉滿門忠烈,我一個粗人,自是得罪不起!
心裡雖是這麼想着,還到底還是念着人家的恩情,咳了一聲,扯開了話頭,道:“……說正事,那個,你來找我做什麼?”
常餘捋了捋衣袖,正色道:“關於大家生計的問題,我有幾個想法與你交流一下。”
卿羽揶揄笑道:“喲,都會找我‘交流’了,看來管理者這個角色,你倒漸入佳境了嘛!”
常餘不比陸霄臉皮厚,隨口一個調笑就讓他窘了,撓着後腦勺嘿嘿嘿地笑:“卿羽姐說哪裡話?我這還不都是聽您的嘛?!”
奶孃起身笑道:“你們先聊着,我想起來在裁縫鋪裡留了幾個樣式,定在今天下午去拿的。”走了幾步,忽似想起什麼,又折回來,握住卿羽的手,道,“旁觀者清。跟能讓你快樂的人在一起,奶孃才放心。”
卿羽有些聽不懂這話,大抵是希望她能生活的輕鬆舒心吧,遂大力點頭應下,眼望着奶孃走遠的背影,纔回眼看常餘,拉長了聲調,道:“說吧,常大管事,關於大家的生計問題,請問您有何高見?”
常餘嚥了口唾沫,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卿羽姐,你就別取笑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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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常餘商討完生計大事,已是傍晚時分,卿羽搓搓冰涼的手,揉了一把凍得有些僵硬的臉,起身道:“就先按你說的來辦吧,我暫時也想不出什麼來,後面若是我有了其他想法,就差襄嵐過來告訴你,”說着將袖口裡的一袋子銀錠子給他,“這些錢,足夠你前期的工作開展了,若是再遇上資金問題,就自己想辦法吧,我也沒多少錢!”
常餘接過銀袋子,笑道:“公主殿下的錢得來不易,在下一定好生利用。”
卿羽聽得出來他是在笑自己,遂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雖然我是公主,但以權謀私是大罪,我可不敢以身犯險。”
常餘連連稱是,轉身出去了。
說了半天話,卿羽有些口乾,伸手去摸桌子上的茶壺,觸手卻冰涼,拿開蓋子一看,茶水已見了底,不由一皺眉。襄嵐向來是個機靈的人,蕪雜小事不用細說,她就早早地打點好了,只待主子觸手可得,今日卻怎麼犯起懶來了?
這般想着,張口喚了幾聲襄嵐,卻不見有人應答,還是伢子告訴她,襄嵐出門去了,說是要買什麼東西。正說着,襄嵐小跑着回來了,許是跑得太快的緣故,一張臉蛋紅撲撲的,額頭上亮晶晶的滲出了細汗,上氣不接下氣。
見她這般模樣,卿羽本來還有點小氣,這下全沒了,替她順了幾下背,問道:“你去哪兒了?”
襄嵐將懷裡一個紙包塞到卿羽手裡,氣喘吁吁道:“城中有家手藝做的很好的糕點鋪,奴婢早就想買來讓公主嚐嚐的,今天有了空,就去買了一些過來……公主您快嚐嚐,看好不好吃?”
卿羽順勢握住她遞過來的手,秀眉一擰:“手怎麼這麼涼?”
襄嵐呼哧呼哧喘着氣,抹了一把細汗,笑得很嬌憨:“路上光顧着跑了,手露在外面……”
卿羽感動不已,接過來一塊桂花糕,在襄嵐熱切目光的注視下咬了一口,稱讚道:“好吃。”
自知一趟辛苦沒白費,襄嵐高興得手舞足蹈,將剩下的小心包好,看了看天色,催促道:“公主,天色不早了,晚上的家宴可萬萬不能耽擱半分的,我們快些回宮吧。”
卿羽點頭應下,轉身時突地想起什麼似的,目光掃過石伯他們,問道:“奶孃呢?”
常餘說:“卿羽姐你忘了,方纔咱們說話時奶孃不是說要去裁縫鋪裡拿做好的衣裳嗎?”一撓頭,語氣也變了,“就是啊,都這麼久了,也該回來了……”
石伯安慰她道:“許是又停在路上買什麼東西耽擱了,公主您先回宮去,免得誤了大事,我們分頭找找看,回頭再通知您。”
卿羽卻是不理會他的話,眼神落在遠處漸沉的暮色中。
大事?呵,眼下到底什麼纔是大事?若是奶孃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縱然皇宮裡的家宴鬧翻天,於她而言都不足掛齒。
是了,此時此刻,她心裡流竄着一個很不好的念頭,她極力不讓自己去想,但又不能不想。
奶孃說過,十年前她被遣出府後,曾遭遇追殺,至今不曉得原因和對方身份。雖然已距今十年過去,期間奶孃也安全,按理來說,也就不會再有什麼危險發生,但凡事就怕有個萬一,如果奶孃……
越想越不安,她沉聲問常餘:“那間裁縫鋪在哪兒?”
她凝重的神情讓常餘不敢怠慢,帶着她一路奔向裁縫鋪的方向。
夜幕已低垂,熙攘的街上行人已開始慢慢減少,臨街的店門將門口的燈座點亮,一點一點的火苗點綴着漸近清冷的街道。
“奶孃!……”卿羽發了瘋般,在大街上四處尋找,心神惶惶間,眼淚已迷濛,她瞪大眼睛努力不讓淚水遮了視線,寒風掃過臉龐,將她渾然不覺中流出的淚痕吹乾,有着剌剌的疼痛。
方纔他們急急趕到裁縫鋪,面對他們焦急迫切的神色,老闆娘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你們要找的人兩個時辰之前取完衣裳就走了,至於她去了哪裡,我怎會知道?”
他們找遍了每一條路,每一個奶孃有可能去的地方,可依舊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