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福公公只說來接她,她是不曉得是不是還要再回來,但福公公說接她回宮,那麼這也就是意味着,夜宴上的事情,蕭承望已經處理好了,她死裡逃生,撿回一命。
曾經一心要死的她,在這一刻,突然如此感激這次重活的機會。
她原以爲福公公是要帶着自己再去見蕭承望的,誰知他一路領着自己到了清平宮,宮裡的宮女侍監們見她回來,又是吃驚又是歡喜,忙不迭地跪下行了大禮。
福公公道:“皇上說,公主您受了驚嚇,先在宮裡好好歇息,請安的事兒,這幾日就暫且先免了。”說着又吩咐地上跪着的宮女,“還不快去給公主換洗?”
兩個宮女連同襄嵐扶起她就往宮內走,她卻趕忙扯住了要離去的福公公:“父皇的傷……好些了麼?”
福公公看她一眼,說不清是喜是怒,只稍側了身子,抽出在她手裡扯着的衣角,道:“皇上貴爲天子,洪福齊天,公主就不要擔心了。”看了一眼她,又道,“皇上待公主一番真心,公主心裡也該有數,多餘的話奴才不敢多嘴,願公主好生珍重。”
卿羽斂了眉眼,不再言語,福公公恭敬地後退幾步,轉身離去了。
襄嵐自是聽不大懂他們之間的對談,但公主回來,已是天大的喜事了,早早就吩咐了底下的宮女打好了洗澡水,備好了乾淨的衣裳,寢室裡點好了薰香,澡盆裡撒了一層紅彤彤的月季花瓣。
元宵夜的家宴上,蕭承望大擺筵席,在京的王侯親眷都請了來,不惜耗重金操辦。他自幼被封太子,習的是帝王道,二十歲登基,朝班忠良盡心佐政,教給他一副帝王該有的貴重心腸,他本不是鋪張之人,亦不是意氣之人,卻頭一次將一個節日家宴辦的那般熱鬧,爲的,不過是迎接愛女的迴歸,大好心情難以抑制罷了。
而她,硬生生搞砸了一切,讓他在衆皇親面前顏面大失,捅了一個天大的婁子,還要他去修補。
修補後的“事實”是這樣的:刺客易容成清平公主的模樣,掩人耳目,混進皇家元宵家宴上行刺,當場被拿下。經過嚴刑審訊,得知刺客乃先帝在位時懲治的禍國黨羽中某位奸臣之後,因不服聖裁,揹負滿門抄斬的仇怨,尋機報復。
行刺天子,乃是滅九族的大罪,但因刺客的九族早在先帝在位時就已斬盡,遂押解其一人奔赴刑場,開刀問斬。此事就此結案,若是再提,便是妄議先帝的失察之責,是對先帝的大不敬。故此,那日家宴行刺一事,塵埃落定,不會有人再提,就如沒發生過一般。
至於那個“刺客”,着大理寺找了個模樣身形都差不多的死囚,一刀下去,一了百了。
卿羽閉目靠在浴桶邊緣,頭下面墊着一方柔軟的毛巾,熱水氤氳的霧氣在空中漂浮着,鮮紅的花瓣遮住了水面,窗臺上點燃着羅蘭香,隨着絲絲白煙緩緩升騰,淡淡的香氣縈繞在每一處角落……一切都看起來這麼平靜。
襄嵐拿着乾淨的衣裳過來,看到卿羽闔着眼,以爲她是睡着了,便輕手輕腳地往桶裡加了些熱水。剛剛加完,發現卿羽不知何時已經睜了眼睛,正盯着她。
她心下一驚,慌忙將水桶放下,濺出來的水撲了她一臉,而她跪下告饒:“奴婢手腳粗笨,驚醒了公主……”
卿羽卻是懶懶地發出一聲長嘆,伸出胳膊出來:“本宮累了。”
襄嵐趕忙站起身,伺候着她擦乾了身上的水珠,換上了睡衣,替她放下帳幔,吹熄了牀前的宮燈,自己掌了一盞燈告退了:“奴婢就在套間子裡,公主若有吩咐,喊奴婢一聲。”
卿羽嗯了一聲,翻了個身,沉沉睡去了。
大約公主在牢裡吃了太多苦,身心俱疲了。大牢裡又陰又冷,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纔不過十日,人就瘦了一圈,氣色很差,得需好生將養段時日。襄嵐心疼地想着,已在心裡飛快地盤算着接下來要燉什麼湯品給公主補身子了。
接下來的半個月裡,前朝後宮一片安寧。皇上被刺客所傷,樂得個清閒,朝政均交由了太子處理。太子是皇室獨子,自小便被寄予厚望,除了一身病令太醫院那羣老頭子束手無策外,賢明君主該有的學識和氣度他分毫不遜。太子監國之下,一切政務有條不紊地進行。
江皇后那邊也沒什麼動靜傳出來,她在宮裡落的名聲向來寬厚仁善。
那夜行刺時,卿羽與她撕破臉皮,本來還想着出了大牢,等着的便是江皇后的手段了,但半月過去,江皇后來都沒來一趟,而她被蕭承望恩賜着在宮裡養身體,不必再去鳳儀殿請安,如此,她們倒再沒見過面。
奶孃的身後事,卿羽沒有去管,她知道,常餘會將一切辦妥,她對他倒是很放心。奶孃一死,知道她在樑國的過往,以及跟她親近的人算是沒有了,因此,石伯他們該是安全的,她也不用再爲大家的安危擔心了。
冬去春來,天氣也一天比一天暖和了,宮女們在襄嵐的指揮下,在大門通往宮裡的甬道兩旁種了好些種子,此時已有嫩嫩的芽兒鑽出地面,像一個個充滿生氣的小精靈。
靠近她寢室的宮牆處栽了幾株牡丹,至這時春暖花開,枝葉繁茂,碩大的花朵不遺餘力地綻放着,點綴着略有些冷清的宮苑多了幾分春意。
卿羽就在這幾株牡丹花下,靠在一張搖椅上,悄無聲息地睡着了,手裡執着的書卷從身上滑到了地下,風一吹,呼啦啦翻過幾頁。
襄嵐不忍叫醒她,替她蓋了一張薄衾,將那書卷拾起來,悄悄掩在薄衾旁,又忙碌去了。
過了一刻,隱約聽到有人細碎的說話的聲音,卿羽皺了皺眉,張開眼睛,看到江皇后身邊的綠蘿,正在宮門口跟襄嵐小聲說着話。襄嵐面色尷尬,綠蘿一副盛氣凌人的姿勢,襯得襄嵐更低人一等了。
“什麼事?”她自搖椅裡坐直了身子,手指觸到角落裡窩着的書卷,漫不經心地拿在手裡,看着綠蘿撥開襄嵐,朝自己走來。
“給清平公主請安。”綠蘿略略一福,算是見了禮。
後宮之主身邊的大宮女,自是要比其他宮裡的人行爲傲慢些,襄嵐顯然是氣不過,卿羽卻不以爲意,問道:“你來我這宮裡,所爲何事?”
綠蘿帶着笑,道:“皇后娘娘半個多月不見公主去請安,心中十分掛念,便差我來探望公主。此前聽聞公主鳳體抱恙,不知現在可好了些?”
卿羽也不惱她這諷刺的話,平靜一笑,道:“你都說了,本宮鳳體抱恙,這件事兒宮中上下盡人皆知,父皇爲此特別恩准本宮好生養着,免去了御前請安的禮數,母后不會不知,她尚無微詞,你反倒對本宮問起罪來了。”
綠蘿臉色微變,語氣也軟了幾分:“是奴婢笨口拙舌的,冒犯了公主,請公主恕罪。”
卿羽懶懶地伸了伸臂膊,拿起書卷隨手翻了幾頁,似乎覺得沒什麼可看的,也就放下來,看見綠蘿還在面前站着,神情一動,輕輕“啊”了一聲,似乎想起了什麼,道:“你是母后身邊的,可是她派你來的?”
此言一出,不僅是綠蘿,連襄嵐臉色都變了,綠蘿吃了一驚,遂覺失儀,忙欠身道:“回公主的話,皇后娘娘惦念公主,特遣奴婢過來看看,若是公主得閒,皇后娘娘想邀公主去鳳儀殿坐坐。”
卿羽哦了一聲,也不多想,翻身下了搖椅,說:“本宮現在就得閒,那就隨你過去吧,多日不見母后,本宮也甚是惦念呢。”
襄嵐趕忙去攙扶她,滿面擔憂:“公主……”
卿羽卻是視而不見,朝綠蘿笑道:“那就走吧。”遂先行往宮門方向走去。
綠蘿有些吃驚地看她走過,忙應了一聲“是”,便匆忙跟上了。
鳳儀殿裡,江皇后正倚在美人靠上,一個小宮女站着捶肩,另一個蹲着捶腿,而她本人撐住額頭,閉目養神。
大宮女紅纓進來稟告:“娘娘,清平公主來了。”
聽得這聲稟,江皇后瞬間睜開了眼睛,不由眉頭一凝。她是差綠蘿去清平宮探探消息的,沒想到清平倒親自來了,她原本還以爲,經過元宵夜宴那場事,從牢裡放出來的清平會有所收斂,按理來說該是有所忌憚她這個皇后的,至少,不會這麼痛快地就過來面見自己。
思量間,卿羽已來到殿裡,朝着她端端正正行了個叩首大禮:“兒臣拜見母后。”
江皇后從美人靠上坐起,屏退了伺候的宮女,道:“起來吧,”又吩咐紅纓,“給公主搬把凳子過來。”
卿羽謝過之後,便在一旁落了座。江皇后笑道:“我剛從皇上那裡過來,你先坐會兒,我換身衣裳便過來。”
繞過寬大的屏風,紅纓將江皇后身上略有些厚重的朝服脫下來,拿了一件輕薄些的衫子給她換上。綠蘿在面前低低迴稟着什麼。
江皇后皺緊了眉:“你是說,她好像轉了性情,跟從前的不太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