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姜平川只感到心神俱滅,他撲到城門處,用力推門,但林乘南早有防備,從一開始就已經閉了城門,降下鐵栓。
他抽出腰間的佩刀,自門縫插入,拼命亂砍,可也只是濺起點點火星,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邊城的大門,憑他一人之力又如何能撼動半分?
門內已響起喊殺聲,伴隨着錯亂紛沓的腳步聲,老百姓的哭喊聲亦隱隱傳來,他抓緊了城門上的鎖釦,手背上因用力之大,而青筋暴突。
這固若金湯的城門,還是當年他親自監督着重鑄安裝,旨在守住一城關隘,護城中百姓安康。可如今,這扇門將他擋在門外,被他視爲親眷家人的百姓,正在慘遭屠戮,他卻無能爲力。
他用力捶打着城門,發出沉悶的聲響,直至一雙拳頭血肉模糊了,鮮血順着手臂流到手肘,再滴落在地,那高大巍峨的城門也只是紋絲不動。
姜荊紅了眼眶,跪在他腳邊抱住了的雙腿:“父親,您冷靜些,您冷靜些……”
他如何能冷靜?!
他作爲荊玉州的守將,護佑城中百姓乃職責所在,他是百姓們心中最堅強威武的守護神,這座城池就如他手中的孩子一樣,他看護了它十八年。
十八年來,他逐漸看着它從貧瘠和荒涼,到繁盛和安寧,今天百姓們的安居樂業,是他一手扶持起來的,可這些,正在被人弒殺!
他沒法冷靜!
百姓們淒厲的慘嚎聲聲入耳,他可以想象得到城內血流成河的場面,劊子手鮮血淋漓的長刀下,有可憐的婦孺,稚嫩的孩童。
他想起上月才成親的李裁縫,那日風和日麗,他巡城路過時還進去討了杯喜酒喝,一對新人臉上洋溢着的笑容是對未來的美好憧憬,他想起學堂裡朗朗讀書的孩子們,以及那個古板嚴苛卻嘔心瀝血的教書先生,他想起屋檐下白髮蒼蒼含飴弄孫的老嫗,以及在田間辛勤勞作的本分夫妻……
這些,都將毀滅在無情的刀劍之下。
他推開姜荊,抓住城牆上懸垂的鐵索飛馳而上,他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要,滿腦子唸的,便是去阻止這場屠殺。
周顧見狀,也飛身而去,何當大喊:“保護少主!”
幾十名精衛緊隨其後。
城上的林乘南發出一聲冷笑,揚手打了個手勢,弓箭手便統一戰線,剎那間,箭雨漫天!
周顧被箭雨阻了去路,他揮刀斬落一片,急速飛身後退,擡眼間,姜平川已順着鐵索攀上城門,而此時,十幾名兵士揮了鐵斧輪番砍向鐵索,火星四濺之間,鋒利的斧刃崩裂出無數缺口,而那鐵索終於斷裂,重重落在地面,摔出一聲極悶、極重的響。
不好,中計了!
周顧心下一沉,但見林乘南露出得逞後的陰笑,朝他喊道:“太子殿下,我不讓你登城門,也是爲你好,姜將軍愛民如子,勇氣可嘉,只是他執意尋死,你又何苦捨命陪君子?”
此時的姜平川,自城上將城中慘象盡收眼底,手無寸鐵的人們跌跌撞撞四處逃散,而那劊子手們個個皆是狠厲人物,揮刀所到之處,血流遍地。上一刻還是活生生的人,下一刻已是斷臂殘肢,倒在血泊之中,掙扎了幾下便沒了聲息。
大人的哀嚎,孩子的哭喊,像一把把鋼刀利劍紮在姜平川的心上。他像一頭髮瘋的獅子,拼命大喊着:“住手!都給我住手!”
可任憑他喊啞了嗓子,也是無濟於事。他瞪着血紅的眼睛,朝林乘南撲過去:“狗賊!你喪盡天良,不得好死!”
一排兵士橫刀擋住他,他再不能近林乘南半分。
“姜將軍,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林乘南輕輕一笑,盡顯慵懶愜意,“當晚你向周漢旗表露忠心的時候,就該想到會有這麼一天。你是荊玉州的父母官,好好保護你的善良無辜的老百姓就行了,何必捲進這反朝逆天的禍事中來?周漢旗爲了一己之私,用所謂的高尚正義矇蔽於你,你呀,可被他害慘了!”
林乘南說着,搖頭嘆息,面上俱是惋惜之意。
“休要廢話!”姜平川啐了一口,“你安插奸細在我將軍府,小人行徑,卑鄙至極!”
“姜將軍久經沙場,難道還不懂‘兵不厭詐’的道理?”林乘南笑道,“你恐怕還不知道,早在前年國內有州府開始出現暴亂之時,皇上就對你多加提防了,我不過提前做了些準備,如此在今日才能少費些力氣,”說到此處,擡頭看了他一眼,又悠閒地笑了,“事到如今,不妨實話告訴你,就算你沒有向周漢旗投誠,你,你的家人,還有整個荊玉州,都保不住,因爲,皇上要殺你之心,早就有了,留一個前朝忠臣活着,皇上他老人家可是夜夜都睡不安穩呢!”
姜平川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顫慄,一時間,內心翻涌起無數心酸苦楚,忍了片刻,他低低道:“你要如何才肯放過荊玉州的百姓?”
林乘南饒有興味地看着他:“姜將軍是要與我談條件?”
“只要你放過城中百姓,只要你下令停止殺戮,無論開出什麼條件,只要我能辦得到的,都會任憑你差遣。”姜平川將手中的刀擲在地上,金屬碰撞石磚,哐的一聲,悠遠而悲涼。
將軍放下刀,便是最大的降意。林乘南也有些微微的錯愕,卻又立刻笑了:“我方纔說了,皇上早就存了殺你之心,我若完成不了使命,也自會有其他人。”
短暫的沉默過後,姜平川擡頭望向他,一字一頓道:“林乘南,若你還有一絲良知和義氣,就信守承諾,待我死後,收回成命,放過荊玉州百姓。”
似被他這番視死如歸的大義所震動,林乘南閒閒拂袖的手指一頓,盯他片刻,而後答道:“當然。”
聽到林乘南的回答,姜平川緊繃的心絃似乎得了一絲解脫,他俯身拾起地上的刀,拿在手裡,久久端詳着。
這把刀,名曰“虎翼”,乃上古名刀,曾是先皇所贈。當年他第一次出征西域之時,先皇以寶刀相贈,祝他平安凱旋。
後來,這把刀伴他征戰無數,助他立下汗馬功勞,也同他一起護國安民。
它殺敵斬寇,最終也送了自己最後一程。
轉了一圈,一切都是天意。但只要能救下無辜百姓,他死不足惜。
決心一下,幾乎是沒有半分猶豫地,姜平川橫刀劃過脖頸,鋒銳的刀刃寒光凜凜,削鐵如泥,斬落了項上人頭。
頓時血如泉涌,他矗立着的身體頂天立地,血注噴涌幾大捧,方纔直挺挺地倒地,而那顆人頭,噗嚕嚕地滾了幾滾,沾了一層泥土,滾到城牆角處才停下。
而那把從前摔過無數次均安然無恙的虎翼刀,此時噹啷一聲跌落在地,發出一聲沉悶的悲吟,斷裂成幾截,成了一堆廢鐵。
時間彷彿靜止在了這一刻,城下的人們注視着這一幕,無語凝噎。
姜荊呆呆立着,許久才爆發出一聲悲慟的嘶吼:“父親!——”喉間一滯,他噴出一口鮮血來,身體再也支撐不住,雙膝噗通跪地。
饒是殺人如麻,如今日這般場景,林乘南還是頭一次見,畢竟姜平川是一名戰功赫赫的大將軍,史冊有名,百世流芳,如今爲保一城百姓,甘願揮刀自裁。
有士兵拿了木盒和布條過來,將那人頭包好,放在盒子裡。林乘南斂了笑意,看一眼滿目狼藉的城中景象,淡淡道:“收兵。”
城下的五萬將士卻是沸騰了!
軍令如山,又是出於對姜平川的敬重和服從,當時眼睜睜看着姜家人被林乘南挾持被逼殉命時,五萬將士忍着沒動;林乘南下令屠城時,縱然城內有各自的妻兒老小,他們仍是忍着沒動,但當現在,姜平川自砍頭顱獻奉奸臣時,七萬將士再也不能忍了!
姜平川是他們心中的信仰,現在這份信仰被毀滅,徹底激起了他們的憤怒!
“殺狗賊!爲姜將軍報仇!——”大軍中,不知誰喊了一句,一時間響應無數,軍心搖動,旌旗蔽日,五萬大軍衝向城門。
韓世超和嚴城急得焦頭爛額,大聲喊着停下,可哪能阻止得了五萬大軍的熊熊怒火?!
響徹天地的喊殺聲,沉悶厚重的撞擊城門聲,連綿不絕,只令人胸懷激盪。
卿羽緊張地看着這一幕,這是一支以姜平川爲天的軍隊,如今姜平川已死,五萬將士軍心渙散,因着城破家亡之恨,每個人都變成了一頭髮瘋的虎狼,沒有人能阻止他們的瘋狂。
只是,如今城中已是林乘南的勢力,雙方交戰,必然又是一場不可避免的流血犧牲,到時只會死更多的人,造成更大的慘劇。
可令人感到心悸的是,沒有任何人能阻止這場慘劇的發生,除非姜平川活過來。
姜平川苦心孤詣,拿自己的命換來了百姓的性命,可他沒想到的是,結果只是令更多無辜的百姓喪命,他以死守護的荊玉州,將變成一座慘絕人寰的人間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