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雲城以東三百里。
阿珩感受着快要四分五裂的臀部,忍不住問齊載:“可否下馬休息?我受不了了。”
一夜加一個上午,跑出三百里,也虧得牧雲原是高原,地勢平坦,但這一路上都在騎馬,阿珩也吃不消。
捭闔時代的騎馬,沒有馬鐙,也沒有馬蹄鐵,就是馬鞍也不過是馬背上墊了個坐墊,完全靠高超的騎術,但騎術再好,騎這種跟光背馬沒多大區別的馬跑一天,也足以丟掉半條命。
齊載遲疑了下,終究是停了下來。
馬一停下,阿珩便拿出一根人蔘啃了起來。騎馬之前她在衣服的腿部縫合了皮革,因此雖然腿上的肉仍被磨得血肉模糊,但勝在有皮革保護,沒有布帛碎片嵌入血肉裡,身體的自愈能力幾乎立刻就開始發揮作用,傷口與屍塊飛快的癒合,消耗極大。
阿珩邊吃邊問齊載:“你在畜欄做了什麼?”
齊載隨口道:“放了一把火。”
阿珩:“......你知不知道如此牧人會損失多少牲畜?”
“區區幾頭牲畜而已。”
阿珩譏笑,區區幾頭牲畜?對於平民,一頭牲口往往是家裡最重要的東西,怎能用區區這個字眼來描繪?
見阿珩不悅,齊載忙哄道:“你別生氣,他們背叛了齊國,只是讓他們損失幾頭牲畜算是便宜的。”
阿珩愈發譏諷:“對於牧雲原上的牧人而言,不論是齊人還是辰人,都是入侵者,他們憑什麼要忠誠齊國?又不是腦子有病。”
牧雲原上的土著都是昔日古國的後裔,是根紅苗正的土著,無論是辰人還是齊人,對他們而言都是徹頭徹尾的外來者。
都是入侵者,將心比心,阿珩覺得,換了自己也會在齊人敗退時毫不猶豫的倒戈。反正辰人是想吞併牧雲原,而非毀滅牧雲原,不論哪一方佔據牧雲原都不能將牧雲原上的原住民幹掉。
既如此,爲何要忠誠於入侵自己家園的人?
齊載被駁得語塞。
啃了人蔘,感覺休息得差不多了,阿珩便道:“繼續趕路吧,去摩雲關嗎?”
齊載搖頭。“回王城。”
阿珩微怔。“齊王放棄牧雲原了?”
不至於那麼蠢吧?
牧雲原有豐富的金玉礦藏,更有水草豐美可以培育戰馬的廣袤草場,最關鍵的是,牧雲城位於牧雲原東部,過了牧雲原往東三百里左右往南便是條原,而齊國王城便位於條原。
牧雲原雖非齊都的門戶,但丟了它的意義跟丟了門戶差別不大。雲洛只要越過摩雲關便可長驅直入齊都。
齊載黯然道:“我戰事失利,已被撤職。”
“哦,代替你的是誰?”
“是公子高。”
公子高?阿珩想了好一會纔想起公子高是哪位。
齊王膝下有十三子,其中公子高是較出色的。
以公子王孫爲將是人族的祖制,自炎帝時代流傳下來的祖制,已有一萬年的歷史。
儘管炎帝當年那麼做純粹是爲了向聚攏在王旗下的氏族們表示,她將人族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絕不會追隨她的人當棋子。雖然阿珩一直覺得,在炎帝的腦子裡,只怕所有人都是棋子,沒有誰是不能犧牲的,包括她自己。但炎帝這一招挺絕,烽火狼煙的戰場上,炎帝的血裔幾乎死絕,其餘人見了,哪怕明知自己的任務可能會死,也不會有什麼異議。
當一種政策變成習俗,並且延續萬年之後,便已然刻進了文明的骨髓裡。
列國的公子在成年後都要領兵爲國征戰四方,自然,也不是沒有例外,但那些不涉戰場的公子都不會有地位。即便是嫡嗣是最合法的繼承人,也必須有戰功傍身。
齊王諸子中,公子高在武功方面是最出色的,軍功遠超諸公子。
若非齊王有一名嫡子加一名嫡女,或許,公子高是最有可能繼承王位的。
以戰事失利削弱齊載的兵權是個好主意,齊國北部因爲旦翁與齊載近二十年的經營,兵權完全掌控在齊載手裡。齊王盯着這塊肥肉也不是一兩日的事了,依着列國的風俗,兵權多掌控於宗室貴族之手,君王的弟弟自然也是掌兵權的,列國中不乏兄長是君王,弟弟是國之良將的美談,但這種美談在齊國就有點問題了。
這需要提到一個人——齊武王。
齊武王驍勇善戰,但已經沒有多少人還記得他的王位是怎麼來的了,五十二年前,齊獻王薨,嫡長子繼位,即齊簡王。齊簡王繼位會對自己驍勇善戰的兄弟加以重用,明君名將,美談傳列國,然......四十五年前,齊簡王最信任的兄弟弒君奪位,史稱齊武王。
經此一遭,齊國王族便變了味,每一任齊王都對自己的兄弟百般打壓,恨不得斬草除根,一個不留。
齊武王殺了自己剩下的兄弟,而齊武王的兒子們,如今也只有王位上坐着的那個還活着。
旦翁的身份在齊國本就尷尬,掌控了齊國一半的兵力後就更尷尬了,齊王不免着急上火。好不容易把旦翁給熬死了,卻來了個公孫載,接手了旦翁的兵權,也不知齊王有沒有氣得嘔血。
如今終於抓到機會削弱齊載的兵權,哪怕臨陣換將,換上的新將領還是個不如前任的,許會影響接下來收復失地,但齊王也顧不上了。
阿珩覺得雲洛收到這個消息時一定會很高興,豬一樣的敵人是什麼人都喜歡的。
公子高雖是良將,卻一直在南部同離國作戰,擅步兵戰與水戰,讓他跑高原上收復失地打騎兵戰,齊王對自己的兒子着實有信心。
阿珩道:“既如此,我們去王城。”齊辰兩國的戰事幹她甚事?早點治好齊載早點回谷抱兒子。
列國之中,齊國是數一數二的大國,疆域也是最遼闊的,南至雲水,北至北荒黑水,形似一塊如意,而齊國的王都便坐落於這塊如意的中間位置——條原。
兩百年前,齊莊王勵精圖治,開疆拓土,原本的都城不再適合繼續做爲都城,便在條原之上修建了這座王城。
在上古時代,條原還不叫條原的時候,這裡曾經有過一座繁華帝都,赤帝所營建,乃人族的核心,只是被戰火所毀,人族又四分五裂,這座帝都也就徹底消失在了荒草中。齊莊王遷都於此,還爲新都起了個一樣的名字,雄心壯志如何,一目瞭然,奈何時不待他。
齊莊王享年四十一歲,這個年紀已然是長壽,但......這麼點時間想將九州重新合併無疑是癡人說夢,因而齊莊王只得含恨而終。
入城時,瞅了瞅城牆上的名字,再瞅了瞅齊載,阿珩完全無法理解,這些男人這麼折騰究竟是爲哪般。
不過,齊莊王的雄圖霸業雖然是做夢,但他的確是齊國今日強盛的奠基者,沒有他及之後幾代齊王打下的基礎,齊武王也無法將齊國推至鼎盛。
不算部族時代,單建國至今,齊國的歷史差不多有□□百年,歷經五十餘君。而崛起則是從齊莊王之父齊文王時代開始,也就三百多年。與辰國差不多時代崛起,據說當時雲水以北,國族數千,加上外敵威脅,這兩個都是崛起中的國家選擇了聯合,一起掃滅北方諸國,對抗來自其它地方的強國。
是的,如今這兩個打得你死我活的國家曾經有過蜜月期,並且挺長,直到一百多年前,北方大地的從國族數千變成了小貓兩三隻,只剩下幾個做爲緩衝帶的小國。蜜月期就此結束,兩個國家以緩衝帶諸國爲戰場鬥了一甲子,然後......終於直接接壤了,肆無忌憚的大戰也開始了。
總的來說,齊國發展得比較快,辰國地理位置特殊,四面皆敵,想快也快不起來,因此辰國還在西北奮鬥時,齊國已然成爲中原霸主,疆土是所有國家裡最遼闊的,方圓約三千里,地廣物博,辰國的疆土全加起來連它三分之一都沒有。
不過,這樣的強盛也是經過五十多代人的經營纔得到的,齊莊王的野心......完全脫離了現實,就算是寄希望於後人,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齊國也沒能逃出盛極必衰的怪圈。
很多君王都自認爲是不世明君,死抓着所有權利,不眠不休的勤政,也征戰四方,折騰得本國與周邊諸國百年不得安寧。
他們自己是高興的獲得了明君的美諡,卻苦了後繼者,不是每個君王都熱愛開疆拓土,熱愛權利,就算真的熱愛,也不是每個君王都能不眠不休的熬油,一國事物,掌控欲強烈的君王往往要將一切都掌控在手裡,而爲此,繼位後都別指望好好睡個覺了。
懶惰是人的天性,大多數人都想睡個好覺,國君這一職業不是正常人能當的。正常人坐上去,便是英明神武的先君後繼無人,找個跟先君一樣不正常的坐上去?除非效仿九州帝國時的禪讓制,否則就得指望明君的子孫代代皆不正常。
阿珩頗同情齊王,被齊武王給坑了。
齊武王留給他的是一個龐大得任何以任何一個正常人的精力都無法完全掌控的國家,以及滿目接敵。凡是與齊國接壤的,和不接壤卻沒超過千里的國家都被齊武王侵略過,從華族到蠻夷戎狄,一個都沒落下。但凡是個正常人都吃不消這麼個擔子,從老獅王倒下的那一刻,所有蟄伏的豺狼虎豹都亮出了爪牙,還有同樣年邁或年輕的獅子,他們也迫不及待的撕碎新的獅王,取而代之。
祖宗一世風光,坑子孫百年。
阿珩一邊感慨着一邊同齊載進了城,貴族有專門的入城通道,不用排隊,省很多事。也幸虧有齊載,否則阿珩想進城還真是個麻煩,時人出入城邑或遠行都需以照身帖證明身份,而這種東西是每個人一出生就去官府登記了戶籍,然後纔有的。自然,事無絕對,也有的人是沒有的,比如奴隸。
清是奴隸,因此一生都沒有照身帖這種東西,後來逃離了齊國,浪跡四方不得安居,一方面是喜歡遊醫這一行,另一方面便是他沒有身份。辦個假身份也不是不可以,問題是他曾是王族的奴隸,每個奴隸的身上都有烙印,主人不同,烙印也不同,清身上的奴隸烙印,辨識度太高,辦個假身份等於沒辦。
奴子一般來說是隨父母,父母是奴隸,子孫自然世世代代爲奴,若奴子的父親是貴族,自然另當別論。
阿珩的父親是清,清在發生大疫、人生劇變前是地地道道的庶人,大疫後雖僥倖生還,卻成了王族奴隸,供御醫試藥研究,從頭到尾都與貴族不沾邊,阿珩的身份自然略尷尬,雖然沒人敢拿烙鐵往她身上補個奴隸烙印,但身份卻始終是個問題......標準黑戶。
公子旦在世的時候倒是想過給阿珩弄個身份,她不像清,身上有辨識度極高的奴印,弄個身份不會露陷,然......弄一個□□無縫的身份以公子旦當時的權勢還不夠,後來足夠了,阿珩卻跑去了藥王谷拜師,再後來,公子旦去了。因此阿珩在列國之間蹦躂,用的都是早年時公子旦贈的符節,那符節是齊武王賜公子旦的,代表了公子旦的身份,有王印,可以當照身帖和路引用,也很好用。至少在公子旦在世時很好用,公子旦一世後就成了廢品。
見阿珩瞅着自己手裡的路引,齊載微怔,想起了阿珩尷尬的身份,雖然如今沒人敢當面說阿珩的身份問題(敢當面說的人都中毒自盡了),但即便沒人當面說,這始終是阿珩的一個硬傷。當年齊王賜婚於他,對他已有之婚約,別人也是拿阿珩的身份對阿珩加以攻訐。
“你這次回來就別走了,我給你辦一個身份,以便在條邑落戶。”齊載溫聲道。
阿珩聞言擡眸,宛若子夜的眸子亮若妖鬼,哪怕她沒有惡意也令人不由自主的覺得不自在。
齊載與阿珩相識多年,對於阿珩的眸子已然習慣,別人眸子天生就是這般亮,除非不看,否則就學會適應。“你如此年輕,莫不是打算隱居藥王谷一生?”
“我自不會一世與世隔絕,然我也不需要弄個莫須有的身份,僅風珩這兩字便是我的身份。”阿珩淡淡道。
弄個身份,她真正的身世自然就得瞞住,奴子是不能擁有身份的,哪怕明白如此會給自己帶來很多方便,阿珩也不想給自己弄一對莫須有的父母。
風姓蘇氏女珩,這是她的身份,遲早有一日,她會讓這個身份沒有任何證明也可暢通無阻於列國之間。
齊載皺眉,但不想與阿珩吵架,便道:“你若不喜歡莫須有的身份亦無妨,你有姓有氏,來源於何處,我或可幫你。”
清是奴隸,無姓亦無氏,生下的孩子卻有姓有氏,明顯有蹊蹺。而姓氏並不是可以隨便給自己孩子冠上的。得氏必須得到君王的用璽,得姓則須宗族認可,否則便是重罪。清不是會隨便往臉上貼金的人,便只有一個解釋:阿珩的身世不止奴子那麼簡單。
阿珩蹙眉:“我的姓氏,只我一人活着。”所以,別指望找到她姓氏所屬的宗族辦個合法的身份了。
阿珩不會說謊,齊載頓時百思不得其解,青梅竹馬你身上的謎題爲何這般豐富?
正茫然着便見阿珩拿了自己腰間的錢袋,然後走了另一個方向。“阿珩,你走錯路了,是這邊。”
“沒走錯,我住客棧。”
齊載不悅:“你住的院子我一直留着,不曾有一分改變。”
阿珩頭也不回的走遠了。
沒有身份,始終是個硬傷,住客棧需出示照身帖進行登記,不過阿珩也有解決之法。齊國法治不嚴,在條邑的西市尋了一家中等的客棧,塞了掌櫃一枚金葉子,問題立時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