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條邑時,滿地都是屍骸,真的是滿地屍骸,蒼老無比,整個人的生命力都被掏空了,或已化爲白骨,或將化爲白骨,或將嚥氣。
人間地獄莫如是。
“白骨生。”阿珩忽道。
雲洛:?
“我以前不知這毒該叫什麼,現如今決定了,就叫白骨生。”阿珩道:“每個人的結局都不過是白骨若干。”雖然過程被縮短了幾百倍,但結局並未改變。
雲洛默然。
阿珩問:“生氣了?”
雲洛繼續沉默。
阿珩不悅的譏笑:“覺得我很可怕?認識我這麼多年,可莫要說,你第一次認清我是什麼心性。”她從來都不是好人,雖恪守醫德不殺生,但被她弄死的人從未少過。
雲洛搖頭。“我很生氣,也的確與你殺人有關,卻不是因爲覺得你可怕。你我都不是什麼好人,這一點,我一開始便清楚。”
“那你生什麼氣?”阿珩鬆了口氣,卻又不解。
“你做這一切不過是想讓人族記得教訓,人最是健忘,不給人一個血淋淋的教訓讓人永世銘記,人永遠都記不住疼。只有記住吃人,尤其是吃羲和氏的子孫會有怎樣刻骨銘心的教訓,世人才會不再動這個心思。就算有人願不顧天下人生死動此心思,世人爲了不做池魚也會阻止他們。若我沒說錯,中州應無幾人是沒被你下毒的吧?”
“中州地廣人多,哪有那麼容易爲每個人下毒,百年後或許能做到,但如今藥廬的生意並未做到那一步。不過,中州每個國族的王公貴族我都有令人獻上養生或救命的藥。”
至於那些藥裡是否動了手腳,那是三歲小孩都可以肯定的事。
阿珩還是不理解,雲洛既然理解,爲何還生氣?
“你對這樣的事情有心理陰影,稷陽之亂,你無法忘卻,如今卻義無反顧的選擇條邑......”
“不是我選的條邑,我從一開始便沒選擇誰,我煉製了毒,也給所有人下了毒,卻並未煉製藥引,我一直在猶豫。這兩年煉製出了藥引,我也沒直接選擇誰做雞,而是選擇誰第一個控制不住對長生的貪婪而對我下手,那麼他所在的國族便是那隻雞。若一直沒人對我下手,藥引永遠都不會現世。”阿珩道:“條邑今日的煉獄之景是齊王的一念之差,非我所擇。”
“不管條邑是如何成了雞的,從前的你都一直在猶豫,爲何近來卻不猶豫了?”
“我有女兒了,她繼承了羲和氏的體質,你雖爲宰輔,權勢熏天,然當年羲和氏族又何嘗不是權勢滔天?羲和獨孤與青帝的聯姻爲羲和氏族帶來了僅次於王權的權勢,九州大地,有幾個氏族能與之媲美?連四帝族諸王族在羲和氏族面前尚且需退讓三分。結果呢?歷史證明,權勢解決不了羲和氏萬年來的悲劇。我想賭一把,一人之長生與整個人族的存續,哪個更重要。”阿珩冷厲的道:“我不需要知道誰對誰錯,也不需要知道自己乾的事有多罪孽滔天,我只知道,誰敢吃我的女兒,我便讓整個人族消失。”
至於其它智慧種族,阿珩則不擔心,長生藥頂多讓人活個八百年,而大荒別的智慧物種,羽人的壽命是五千年,鮫人的壽命是千年,龍伯人的壽命是兩千年,龍族的壽命是一萬年.......它們不需要食用長生藥,長生藥對它們的作用與人族貴族平日裡服食的養生食物沒什麼兩樣,對身體是有一定好處,但誰見過養生食物真的能令人壽命增加個幾倍的?且還是隻服食一次就能增加幾倍壽命?
只有人族,壽數最多百年,長生藥的八百年壽命對人族是最有吸引力的。
因爲沒有,所以渴求,不擇手段的渴求。
雲洛無語道:“你還知道你有個女兒啊?那你還記不記得女兒也有我的一半?”
阿珩怔了下。“所以?”
“殺人絕戶這種粗活怎麼都應該是我這個做父親的事,現如今讓你一個人包圓了,我這個做父親的日後同女兒吹噓時要說什麼?不好意思,女兒啊,你阿母替你將事情都給解決了,所以爲父什麼都沒爲你做。”雲洛氣憤道。
“......我錯了,下次一定叫上你。”阿珩有生以來第一次道歉道的如此真摯。
雲洛道:“至少百年內不會有第二隻雞了。”
人族善忘,當年蒼凜滿天下的追殺醫者,弄得整個華族的醫道倒退五百年不止,很長一段時間,蒼凜之名,可止小兒夜啼;哪怕是心機深沉、滿腹謀略的王侯們聽了蒼凜的名字也會嚇得直哆嗦;見到蒼凜本人,更曾有王侯被活活嚇尿。
蒼凜威名,由此可略窺一斑,然而百年時光流逝,如今的王侯還有幾個是懼怕蒼凜的?
儘管如此,但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沒有王侯貴胄獵殺羲和氏後人,被蒼凜察覺,蒼凜完全不管別人到底有沒有抓到羲和氏後人,甚至連對方只是動了心思都不許。動了心思,又派人去找了,不管找沒找到,都一瓶日光傾城伺候該王侯所屬的國族;沒派人去找,只是動了心思,並且嘴賤的說出了口讓蒼凜聽到了,又是日光傾城伺候。
王侯將相與庶人皆爲螻蟻,蒼凜真真切切的給所有人都上了這麼一堂課。
死亡面前,所有人都平等。
白骨生的效果不會比日光傾城遜色,但白骨生再厲害,時光終將消去人族的恐懼。
阿珩忽問:“日光傾城不是你做的?”
城裡的屍骸只有少部分是白骨生造成的,白骨生是阿珩用來嚇整個人族的東西,自然是讓中毒者死得越慘越慢越好,因此從中毒到毒發再到死亡有小半個月的時間。條邑的屍骸,大半是日光傾城所造成的,日光傾城,日光最烈之時,滿城俱亡。
普天之下會煉製日光傾城的就倆人,一是阿珩,二爲蒼凜,阿珩很確定這日光傾城不是自己做的,那麼這陸地上還能弄到日光傾城的就只有雲洛了。蒼凜再不給徒婿面子,看在徒孫的面子上都會給他用來對付齊國,誰讓齊王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雲洛搖頭。“是鮫人,說起來我能這麼輕易就挑起動亂找到你,多虧了它們。”
須臾,阿珩吐出了兩個字:“報應。”
離開條邑不久便有追兵,經過白骨生的事已經沒人敢動阿珩了,但云洛卻不然。齊國若能在此時逮住雲洛,或許能以此逼迫辰國,然而追兵趕來時鮫人正送兩人通過雲水離開。
鮫人用羊皮渾脫做了羊皮筏子,然後十條鮫人一起拉着繩子拖動羊皮筏,速度快得跟在水面上飛一般,莫說追兵只長了兩條腿,便是騎馬也不可能追上,除非插上一對翅膀。
將近三千里的水路,鮫人只用了半日便將兩人給送到了,若非考慮到這兩位是陸地生物,受不了更快的速度,只怕鮫人還能更快。
下木筏時,阿珩的頭髮全都筆直的向後,雲洛用手當梳梳了好一會纔將她的頭髮都梳得服帖。
阿珩羨慕的瞅着雲洛的髮髻,軍中沒有時間打理長髮,因此頭髮都不似尋常貴族那般長,都修剪得很短,夠綰成一個髻即可。爲了固定,頭髮更會梳成小辮用紅線加入其中束緊,再攏至頭頂成髻。雖然拆的時候很麻煩,但平日裡不會掉下來妨礙到視線。現如今也有個好處,這一路過來,雲洛的髮髻只是有點歪,並未變得如阿珩一般亂,着實令人羨慕。
鮫人見辰軍的士卒已經出現在附近查看怎麼回事,知道這兩位已經安全了,便開口告辭。
阿珩在身上尋摸了會,摸出了一隻瓶子。“給淮,他知道是什麼,別打開,否則後果自負。”
雲洛微怔,卻沒阻止,直到鮫人離開纔看向阿珩。
“他們並未違背與我的約定。”阿珩說。
條邑滿城屍骸很悚然,齊人很可憐,然而被鑊鼎給烹了成爲人族案上美食的鮫人也很悚然,很可憐。
說正邪善惡,那純粹是扯淡。
齊人與鮫人之間,只有與生俱來的種族立場,不存在任何對錯善惡。
一如三千多年前,比起與鮫人之間染紅九州大地所有水系的靖海之戰,赤帝更想幹掉人族的王公貴族,但她是人族,是人族的王,因此哪怕最初的因是人族自己種的,她也必須先平定鮫人之亂。她唯一能順從心意所做的便是在平定鮫人之亂後沒有趕盡殺絕,又在之後將人族的害羣之馬給族誅了。
阿珩很慶幸,自己不是赤帝,也不是君王,不用負那麼多責任,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條邑很可憐,很悲劇,但那又如何呢?
她是阿珩,是羲和氏之後,是人類眼中的長生藥。比起與自己同宗同祖的齊人,她更同情與自己一樣都是智慧生物卻被送上食案的鮫人,不,那不是同情,是同病相憐。
雲洛默然片刻,道:“我很慶幸辰國不靠海。”
辰國不靠海,便是想禍害鮫人也沒輒,而因爲一些歷史原因,華族諸國,辰人與鮫人的關係應該是最爲和睦友好的,因此在辰國,沒有哪個王公貴族會腦子犯抽的去買條鮫人回來嚐嚐鮮不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