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珩與中年男子挺一見如故,上完了墳,兩人結伴回了城鎮裡找了家酒肆共飲。
人族有宵禁的傳統,一入夜,不論多麼繁華的城邑都彷彿死去一般,但並非每座城邑都會嚴格的執行宵禁之制,只有王都與重要軍事城鎮纔會將宵禁傳統給發揮到極致,前者是怕出事,怕死,後者是怕敵國藉着夜色做什麼。稷陽雖是王城,卻是舊都,更非軍事重鎮,因此稷陽的宵禁制只是個擺設。
酒肆半夜也不打烊,一燈如豆,比完全宵禁了還悚然,鬼氣森森的。
中年男子感慨道:“這稷陽,真像座鬼城。”
阿珩不置可否,這座城也的確很像鬼城,十八年前死了那麼多人,能不像鬼城嗎?
谷酒不斷端上來,到最後掌櫃的都委婉的表示能不能先付錢,阿珩在身上找了找,只找出了一枚銀毫,再看了看滿地的空酒罐,明顯不夠。
男子瞅了眼阿珩手裡的銀毫。“辰國的錢幣,你看着可不像辰人。”
“我夫君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阿珩展示了下雪白手腕上比翼鳥式樣的玉鐲。
男子皺眉,玉器是貴族纔會用的奢侈品。“你是爲人妾還是爲人.妻?”
阿珩回以白眼。“自然是嫁爲人.妻。”
“他對你怎樣?”
“他說他會死在我後面。”阿珩回答。
男子疑惑,什麼意思?“這算哪門子的甜言蜜語?”他完全聽不懂,卻可以從阿珩的微表情判斷,在阿珩的定義裡,這是甜言蜜語。
“死別是很殘酷的事,而離去的人與被留下的人中,最痛苦的是被留下的人。”阿珩道。
男子很想呵呵,不過想想自己的經歷,無語的發現,這還真是最動人的甜言蜜語。“他對你好就行。”
男子很開心,喝了半宿,直到爛醉如泥的躺案底下去了,阿珩卻始終清醒,失眠症不僅僅是睡不着覺,是不論用什麼法子都睡不着,包括飲酒,哪怕是酒精中毒了,她也不會因此而睡着。
“我明白,可那就是個人渣啊......”男子忽的嘀咕道。
阿珩飲了一口酒,隨口道:“這不是嫁的人如何的問題,而是她自己不夠果決,否則幹掉人渣改嫁不就是了。”
男子:“......”
阿珩將最後一樽酒飲盡,就這麼將男子丟在了酒肆裡,自己回客棧了。
嚼了支人蔘,阿珩躺在牀上輾轉反側,才離開半個月她就想雲洛了,一個人睡好冷清,以前怎麼沒這感覺啊?難道成了婚就是不一樣了?希望雲洛這會兒沒吐血。
婚後禮的最後一環是廟見禮,如果說正婚禮代表一個少女成爲一個男子的妻,那麼廟見禮便代表少女成爲一個家族的新婦
婚後三個月,夫家擇一日,率新娘至宗廟祭告祖先,以表示該婦從此正式成爲夫家成員,至此,婚後禮終於落幕。不過,阿珩估摸着,只怕沒那個新郎有云洛這般倒黴,廟見禮不過半月新婦便跑了,想來定是心塞的。
翻來覆去睡不着,還冷冷清清的,阿珩乾脆都不躺了,取了月光明珠照明,在帛書上寫起了自己的醫術,這一趟也不知能否生還,這些東西寫來,找人送回藥廬,這一身的醫道總不至於失傳。
這一寫便寫到了午時,外頭喧鬧的聲音太厲害,加之用腦過度,頭有點疼,阿珩這才從帛書上抽回心神。爲了讓眼睛休息休息,開了窗,不由得一怔。
什麼情況?這麼熱鬧?
大街上全是人,以女性爲多,且多是年輕女郎,阿珩聽了好一會才聽出怎麼回事。
雖然稷陽已經是舊都了,但人能遷,王陵不可能遷來遷去,因此王族遷去了鄴城,王陵卻還在稷澤這邊。有祖墳,自然要祭祖,然離王已年過七旬,讓那麼大年紀一老人家從鄴城不遠千里跑稷陽來,那不叫祭祖,那叫出殯。祖墳旁邊再挖個坑,離王正好埋進去。因此每年的祭祖,離王都是打發幾個子孫一起來稷陽祭祖,這一次打發了三個:公子範、公子蘭以及公孫係。
這陣容,阿珩聽得甚爲無語,離王就不怕這三個子孫半路上趁機弄死另兩個人?
離王雖然一直都不管子孫的爭鬥,跟養蠱似的養兒養孫,但祭祖的路上突然死了兩個子孫,也有夠丟人,因此又抓了丞相一起,有丞相鎮着和調節,幾個公子王孫不至於太過分。
讓稷陽所有年輕女郎如此雀躍的並非三位公子王孫,而是離相子昭。
子昭是一個傳奇,子昭並非貴族,乃是庶人,甚至是乞兒,本該在繁榮的陰影裡慘淡一生。然而三十一年前,離王孫出遊遇刺,生死未卜,離王急得發瘋,將鄴城掀了個底朝天,爲此還將一大堆的兒子與孫子給下了獄。離王孫是離國江山最合情合法合理的繼承人,她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兇手不用想也知道不是離王的兒子就是孫子。離王顯然也是清楚這一點的,因此纔將兒孫給關了起來,就算不是他們做的,也可避免這些人落井下石將本來不一定會死的離王孫給弄得一定死。
離王的人最終在一個乞丐窩裡找到了離王孫,一個乞丐撿到了離王孫,救了重傷的她。
爲了報恩,離王孫將救了自己的乞丐帶回了宮,所有人錯愕的發現,救了離王孫的乞丐竟是個小美人。
雖一朝昇天,但被王孫賜名子昭的孩子卻並未因此而恃寵而驕,反而抓住了機會勤奮學習,泮宮的名士皆驚歎此子的資質與勤奮,皆言此子定爲一代名臣良將。
子昭也沒有辜負旁人的評價,真的出將入相了,位列裡丞相,總覽離國內政,是離王最爲倚重的心腹,也是想要奪嫡的公子王孫最想拉攏的對象。不過子昭很聰明,清楚他的權勢取決於誰,因此不論公子王孫們如何拉攏,他都只忠於離王。
自然,話也不能說得太絕,否則將人給得罪慘了,誰知道日後這位公子或公孫登上了王位會不會第一道王令便是處死自己。因此每次別人拉攏自己,子昭便一臉哀容的回憶紅顏薄命的離王孫對自己的好,不知道的還以爲他恨不得給離王孫殉葬呢。
雖然誇張,但效果不錯,擺脫了公子王孫們的拉攏,得以保持中立卻又沒將人給得罪死。且有額外好處,世人皆贊其忠義,只是對此,阿珩記得雲洛一直都是腹誹不已的:離王孫死的時候子昭也就八歲,哪來的忠義可言?不過失去了離王孫的庇護,子昭仍能平步青雲,足可見,這人本事不小。
阿珩覺得,子昭不僅本事不小,保養的本事也不小,年近四旬,看上去卻似剛至而立之年。
雖然年紀不小,但子昭是妥妥的離國第一美男子,英俊高大的公子王孫站在他身邊,明明公子王孫是主位,卻不論是容貌還是氣度都不如子昭。
阿珩飲了一口清茶醒神,心中感慨:就子昭這容貌氣度,未來的離王不殺了他就怪了。
臣子長得比君王好看不打緊,但比君王更有氣度,更顯尊貴就不行了,雖非功高震主,卻也不差,都是讓君王不痛快,而讓君王心生不快,自是死罪。
阿珩正感慨着,忽見子昭的目光盯向了自己這邊,不由一怔,不是吧,這都能有所察覺?這人以前過得什麼日子?怎麼警惕性跟蒼凜那個老不死有的一拼?
發現子昭的目光忽然挪了的不止阿珩,還有他身邊的三位公子王孫,子昭到底是離王面前的第一重臣,儘管這人老是抓着死了二十九年前的離王孫當擋箭牌,但如雲洛所腹誹的,當年的子昭還是個孩子,何來忠誠?就算曾經有過忠誠,離王孫都死了二十九年了,不論是怎樣忠貞的忠誠都不可能堅持二十九年之久,尤其是忠誠的對象死了二十九年之久,又無後嗣,只要子昭不是腦有恙,這份忠誠就很值得商榷。
既如此,也說明了一件事:子昭是可以拉攏的。
可以拉攏,自然會投以注意力。
公孫係率先開口:“丞相,怎麼了?”
子昭道:“方纔彷彿有人在看我。”
兩位公子一位公孫皆無語,子昭是離國第一美男子,走哪不是回頭率百分之兩百?
阿珩已經不再看子昭,且順手將窗戶給關上了,因此子昭並未看清方纔略不同的兩道目光是誰的。
“警惕性真是變態,簡直獸性未泯。”阿珩腹誹道,全然無視了她自個也是子昭回視的同時有所感覺而關窗。
“不過,離王孫的忠實擁僱,真的假的?”阿珩低語道。“假的吧,哪有人的忠誠能堅持二十九年之久?不過肯定不會是甘於屈居人下之輩。這就夠了。”
雖只一面,但阿珩直覺,子昭並非甘於屈居人下之輩,若是君王有足夠的心胸與能力,子昭或許會控制隱藏好自己的野心,但離王的子孫,阿珩不認爲哪個駕馭得了子昭。只怕離王前腳死,子昭後腳就得生事,不過,也不一定,以她對離王的瞭解,離王死的時候肯定會先賜死子昭讓子昭殉葬,人都死了,自然不可能生事。
思及此,阿珩忽然發現,其實自己不來,離國未來也會很熱鬧,子昭不會是因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低頭認宰的愚忠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