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池是開鑿白洛渠時一同人工挖掘的池澤,白洛渠的開鑿究其本質是開山引水,大量的水源匯入白水與洛水,爲了更好蓄水,白水與洛水邊都專門開鑿了一個大池。白水那邊的池澤約方圓三十里,灌溉了白水中上游萬頃良田,洛水這邊的則只有十里方圓,位於東城與南城的交界處,是蓄水池。本來可以不用開鑿的,但云湛那時考慮到若有一日敵國打到王都下,斷水斷糧就麻煩了,若城裡有這麼一座蓄水池澤,便不比擔心斷水了,便是敵軍水淹洛邑,這蓄水池也能派上不小的用場。
雖有杞人憂天的味道,但昆池還是開鑿了出來,不過一直都沒派上用場。也不能說完全沒派上用場,只是不是軍事用處,而是旅遊觀光的用處。烈王是個吃喝玩樂都很精通的人,看昆池上除了水什麼都沒有,也挺無趣的,便讓人移栽了芙蕖到昆池,十餘年過去,昆池早已被芙蕖徹底佔據。
荷葉田田,映日芙蕖,無邊無際。不是熟人很容易在裡頭迷路,四面八方都是芙蕖,根本無從辨識方向。不過也不必擔心餓死其中,烈王在昆池裡移栽了芙蕖,雲洛上任後也在昆池裡專門養殖了大量的魚鱉,每年收成一次給虎賁銳士加餐。不過遊人偶爾抓幾條食用、漁人平日拿魚竿掉幾尾他也不介意。
阿珩摘了一隻蓮蓬剝着蓮子吃,看得雲洛都替她覺得苦,蓮子不去蓮心,且就這般生吃,可謂苦到了心裡,然而阿珩卻面無表情的吃得很歡。這世間最難過的味道不是苦,而是連苦都沒有。雲洛伸手製止了阿珩繼續吃蓮子,道:“我帶了米,給你做荷葉蓮子粥吧,你採些新鮮的蓮葉洗淨。”雲洛一邊說一邊從小船的隔層裡取了炭爐粟米出來。
瞧着雲洛帶的全套裝備,阿珩略怔。“你來遊湖竟還帶着這些?”
雲洛一臉我很有經驗的道:“昆池的芙蕖味甚美。”
阿珩無語道:“別人來此是爲了賞這十里芙蕖灼灼,你卻是爲了吃,着實......”
雲洛反問:“你來此是爲了賞十里芙蕖?”
阿珩搖頭。“自然不是,三七近來有些上火,我想給他摘些蓮蓬回去做蓮子粥給他下火。”
雲洛道:“他就是烤的食物吃多了,你給他吃幾日素,自會無事。”
“他若是肯吃素我也不至於如此。”阿珩深感無奈,三七每頓都無肉不歡,用飯時有一道葷菜,他能多吃兩碗飯,反之則隨便扒拉幾口了事。而就這幾口也是因爲清楚阿珩對於飲食時間有着嚴格的規定,非用飯時間,廚房不準開竈,一頓飯若什麼都不吃就只能等下一頓了,點心什麼的,想都不要想。被餓過幾頓後,三七不論有沒有食慾,無論飯菜是否合胃口,飯點到了都會吃幾口,卻也只是幾口。阿珩自然不好斷了小東西的肉,只能想辦法給他做點降火的東西。雖然黃連比蓮子更下火,但三七不是她,吃不到苦味,黃連與蓮子都能輕輕鬆鬆的亂吃,給三七吃黃連,小東西只怕寧可絕食。
雲洛語重心長道:“嬌子如殺子。”
阿珩不可思異的反問:“你哪隻眼睛見我溺愛孩子了?”
“孩子挑食你便由着,這難道不是溺愛?”
“小孩子喜歡吃肉是很正常的事,我曾經也無肉不歡,每餐沒有肉便不肯吃飯。吃肉好啊,只要不是一味的只吃肉,孩子會長得很好。”阿珩一直都以爲,一個孩子若想健健康康的長大,並且長得跟牛一樣健壯,肉食是不可或缺的東西。自然,只是不可或缺,不是唯一,若只食用肉類,還是得出問題。最重要的是,她是三七的老孃,卻不是三七本人,即便是父母也不能罔顧孩子本身的意願,你以爲好的,在孩子看來,或許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因爲自幼體弱還中毒,吃藥多過吃飯的雲洛:“......”完全無法想像無肉不歡是什麼滋味。
雲洛道:“既然吃肉的意義如此重要,你便該努力克服心理障礙,早日吃肉,否則你日後有了孩子,很容易出問題。”
阿珩噎了下。“我不會有孩子的。”
雲洛一怔,瞧了眼阿珩的腹部。“你莫不是不育?”若是如此,幸虧雲湛給他留了個兒子,否則他日後就得無嗣了。
阿珩將一支蓮蓬砸在了雲洛頭上。“我很正常,只是不打算有後。”
雲洛疑惑:“爲何?”
“世人對長生的渴望一日不消,羲和氏的直系血脈便不應該存在於世,否則便是造孽。”
雲洛不以爲然。“你這話就說得不對了,好死不如賴活着,你看我少時活得多艱難,可我仍舊堅持了下來,便是因爲,現今過得再難,只要活着,那一切就都還有希望。至於旁人的覬覦,遠的不說,就說近的,蒼凜、清以及你,哪個是善茬?神在賜予羲和氏特殊的體質時其實也賦予了你們自保的能力。”至少在連山氏的族史裡一些與羲和氏相關的記載中,雲洛就沒見着哪個覬覦羲和氏直系血脈,並且動了手想獲得長生的人有好下場。
世人說蒼凜血腥殘忍,殊不知,真跟羲和氏的祖先比起來,蒼凜其實也不算什麼,羲和氏那些對覬覦自己血肉的人的厭惡遠勝蒼凜對人的厭惡,九州帝國史冊之上羲和氏留下的那一筆筆屠.殺的血.腥記載便是實證。羲和氏從來都懶得去查兇手具體是哪個人,只要確定一個範圍,再將那個範圍裡的人全殺了,兇手肯定會償命。至於無辜者,羲和氏的族人也無辜,可不還是被人制成了藥,憑什麼我的族人那麼無辜卻還是被製成了藥,而你們無辜我便該放過你們?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對於羲和氏這樣的過往,雲洛也沒覺得有什麼問題,神裔氏族就沒一個是善茬,只有如今那些遺忘了歷史的人族纔會妄圖動神裔氏族的主意。遠古時代,追隨燧人氏起兵的氏族何其多,不想整個種族子子孫孫永世爲奴的人太多了,然而長達數千年的血腥廝殺,到了最後還在延續的氏族萬不存一。神裔氏族因爲各種特殊的能力,更是異族的重點關照對象,雖然在歲月長河中沉沉浮浮,但神裔氏族仍舊延續了下來,並且在九州帝國時期穩坐所有非人種族黑名單榜首的寶座。
想滅絕神裔氏族的人與非人實在是太多了,手段若是不酷烈些,神裔氏族早完了,雖然最後也跟完蛋差不離了。連山氏保留了傳承,直系卻不知什麼時候纔會再出現,羲和氏倒是有直系,卻已失了氏族傳承。但有一些東西是不會改變的,遠古時代數千年的血腥戰爭中磨礪出來的狠戾早已銘刻於血脈最深處,哪怕沒了傳承,神裔氏族的子孫也不會是善茬。
蒼凜與阿珩所爲,本就無錯,只是蒼凜是非常標準的神裔氏族後裔,除了認知出了點差錯,但手段很正常。清卻有些不同,雲洛可以拿自己族譜上的一千代祖宗發誓,他就沒見過清那麼不像神裔氏族後裔的神裔氏族後裔,忒仁善了。至於阿珩,堪堪卡在蒼凜與清之間,血脈的天性讓她本能的認同蒼凜,然而血緣與清的諄諄教導又讓她覺得蒼凜那麼幹太缺德......不怪乎會變成神經病。
阿珩一臉的不認同,卻也沒說什麼,看得雲洛大奇:“咦,你今日怎不表達你那番死亡是亙古至美的觀念了?”
阿珩道:“每個人的觀念都不一樣,駁倒了你又如何?你永遠都不會認同。”
雲洛點頭。“但凡是個腦子正常的都不會認同你的觀念。”這世上就沒誰是不想活的,便真有想自盡,肯定在跳崖後的半空就後悔,領教過了極致接近死亡的滋味,都不會再想嘗試那種感覺。阿珩是例外,不管多少回瀕臨死亡都不妨礙她堅定的認爲死亡是一件好事。
須臾,阿珩開口:“你的意思是我腦子不正常?”
雲洛反問:“難道不是?”
譁!
“不小心”將人踢出了小船的阿珩笑吟吟的看着水裡陰着臉的雲洛。“呀,真不好意思,意外,不過夏日炎炎,在水裡泡泡很是涼爽,你乾脆別上來了。唔,反正也下水了,不如抓幾尾活魚,我請你吃魚膾。”
雲洛的臉色這才陰轉晴。“我當年在昆池放養了不少雲鯉苗,吃雲鯉魚膾如何?”
阿珩:“......這昆池裡養得活雲鯉?”沒記錯的話,雲鯉都是生活在比較深且魚蝦衆多的江河湖泊裡,嗯,雲鯉是雜食魚類,以魚蝦爲主食,偶爾吃素幫助腸胃消化,魚蝦不夠豐富的話,還真不一定夠雲鯉吃。須知雲鯉是羣居生物,羣居物種一頓吃的量極大。
雲鯉道:“昆池深二十丈,放養的魚蝦大多是繁殖快的,怎麼養不活雲鯉?”
二十丈深的蓄水池澤,阿珩真懷疑辰國當年是否吃飽了撐的,耗盡國力修建白洛渠也就罷了,好處在那擺着呢,充其量就是過程漫長痛苦了點,但這麼深的蓄水池,總不至於就是爲了養魚吧?“那你抓一條吧。”
昆池上有不少販食物的小船,昆池裡的芙蕖真的長勢極好,在外圍轉悠尚可,進了深處就得迷路,因此這些小船就專門做那些在昆池深處迷路或餓了的旅客的生意,帶路亦或販食物。食物以荷葉粥、蓮子羹、蓮藕爲主,雖然不是名貴的食材,但都是最新鮮的,保證採摘不超過兩個時辰。自然,若是運氣好有抓到魚鱉,旅客也會很有口福。
阿珩搖着木槳尋了一艘販食的小船,沒買食物,只買了一些醬料。尋常人家做的醬料算不上精品,跟貴族世家累世琢磨的食譜什麼的,完全不能比,但勝在地道,符合北地人的口味。貴族世家的吃食,不是阿珩說,着實是講究吃食是好事,但講究過頭就是沒事找事了。一道菘菜只取菜心的嫩葉、一道普通的菜湯裡的湯實際上是七八隻鴨子熬出來的......而這樣的素食是王侯標準的食物,別問她怎麼知道這麼多,反正她就是知道。
與雲洛相識這麼多年,近些日子云洛更是隻差在藥廬安家落戶,阿珩對雲洛的口味還是清楚的,很正常的北地辰人口味,沒大部分貴族那麼沒事找事。就算是挑食,也不是覺得食材有什麼問題,而是他自己的庖藝更好,哪怕是普通的食材也能做得比山珍海味更美味。
阿珩懶得與雲洛比庖藝如何,因爲一定輸,因此買了符合辰人正常口味的醬料便拿荷葉蓋了臉,躺船上等着雲洛抓了魚回來。
雲洛最後是帶着一尾四尺長的雲鯉回來的,阿珩愣了好一會,誠然,魚類的壽命很長,有足夠的食物,魚類能長到不可思異的程度,但那也是需要時間的。雖然四尺長的雲鯉在雲水流域很常見,可這昆池纔多久?放養魚鱉又多少年?這麼點時間能養出這麼大的雲鯉出來?
“這雲鯉......”
“應是自洛水或白水遊入昆池的,是昆池一霸,正好碰上,便帶回來了,如何?”雲洛笑問。
阿珩有點眼暈,陽光下,少年眉目如畫,色轉皎然,端的是燦爛耀眼無雙。“挺....好......不對!你色.誘我!”
雲洛很是遺憾,準夫人不是神經病嗎?怎麼意志力如此堅定,這麼一會就回過神了。“我什麼都沒做,笑乃人之常情。”簡言之,是你自己扛不住美色,不能怪美色本身。
阿珩抽了抽嘴角,不想說什麼,雲洛還真沒做什麼,他只是很是恰到好處的笑了一笑,是她自己猝不及防沒扛住罷了。連山氏是以先知與美而聞名的神裔氏族,前者是因爲預言未來的能力,後者則是......連山氏的血統與阿珩不相上下,都是大雜燴,不同的是,阿珩的血統是人族各個分支做成的大雜燴,本質上還是人族。而連山氏......蠻荒紀時一度被滅族,後來倖存者的後裔重建了連山氏,但那是連山氏歷史上最大的分水嶺,因爲那個重建連山氏的後裔是一名人與大荒各個非人族智慧物種的大雜燴血統,還是不是人族真不好說。
沒人知道那個重建連山氏的族長身體裡究竟有多少個種族的血統,反正蒼凜曾經根據古籍上的隻言片語推斷,人、鮫人、羽人......只要是智慧物種,只怕都有。這也使得連山氏後裔中偶爾會有幾人有一些很詭異的能力。雲洛方纔的確沒做什麼,但他的那一笑中卻透出了鮫人的魔魅。
鮫人,大荒最美的物種。
阿珩將荷葉丟到了雲洛臉上。“你說你一個大男人生這般好看做什麼?”長得好看也就罷了,還美得如此不似人,若非雲氏數百年的族譜國人皆一清二楚,只怕衝雲洛這長相,是個人都得懷疑這傢伙是否鮫人所化。
雲洛將荷葉取了下來,將魚放到船上,問阿珩:“你可見過別的美人?”
“有啊,我阿母。”頓了頓,阿珩又補了一句:“無憂,以及沃州的羽人,前兩年見過的鮫人。”
“那你可曾爲他們的美而出神?”
阿珩默然,怎麼可能,除了自己老孃,她看人的第一反應從來不是看美醜,而是看怎麼個解剖能最完美的觀賞與保存標本,有此習性,哪怕之後注意到了別人的美,也提不起花癡的心思。
雲洛笑得容色愈發盛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