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晚年整理了自己一生的行醫體悟與所得,希望將其著成醫書,流傳後世,供後世的醫者參考。可惜,出師未捷身先死,這個任務最後落在了阿珩身上。想要整理好清那半個屋子的資料,沒有老道的醫道經驗根本做不到,很多東西根本看不懂,何談整理?醫書可不比野史雜談什麼,可以隨便瞎編,這玩意有一點疏忽,病人就該準備後事了。
清死後,阿珩花了三天的時間明白了彼時的自己根本沒有能力整理那堆東西的道理,乾脆花了小半年時間將所有資料給記進了腦子裡。不理解沒問題,整理不了也沒問題,等以後理解了,懂了,再來整理,事倍功半之餘也不會遺禍後世。
若是早年的阿珩,肯定一字不差的抄上去就行了,孩童時的阿珩,學醫純粹是爲了興趣,無關醫德,清的大道理,她聽進去的同時,心裡也在翻滾着至少一百條的反對意見。且她孩童時若有半點醫德可言,離王也不至於變成她與差不離鬥毒的小白鼠。然而人會長大,會改變,不論緣由爲何,阿珩都已拋舍了幼年時天真的殘忍。
在城牆上抄寫醫書時,阿珩考慮到自己這些年給不同的人看病,並不是每個人都能買得起藥,藥材是極珍貴的東西,只有貴族才能在生病時想要什麼藥就有什麼藥,庶人黔首卻是別想。同樣的問題,清早年也遇到過,也因此,清後期時,方子上的藥材基本是鄉間田地裡很容易找到的植物,珍貴的藥材能不開堅決不開。
阿珩比清更進一步,因着地域的不同,有的地方很珍貴的藥材,在別的地方卻可能是最普通的藥材。如紅景天是治高原反應的良藥,在中州,非常珍貴,在北荒卻是餵馬的飼料。鑑於此,阿珩在抄醫書上的方子時,每個方子的後頭都跟了篇幅極大的註解,註明其中哪些藥材可以用哪些藥材來代替,需要注意一些什麼。如此,同一個藥方,只要不是生活在鳥不拉屎的貧瘠之地,大部分人便是沒錢,也可在自己的周圍採集需要的藥材。
爲了防止別人認錯藥,阿珩還特別將自己寫出的每一味藥材的外形畫了出來,並註明生長環境、味道、氣味......等特徵。
季越人剛開始還嘗試背下來,到後來乾脆讓自己熊孩子取了簡牘與筆來,阿珩一邊寫寫畫畫,他便在下頭跟着抄。
雲洛來瞧了一回,驚訝於季越人那近乎虔誠的態度,季越人是什麼人?多年前的大疫,冒險進入疫區尋找瘟疫緣由,撲滅大疫的醫者之一,也是最後活下來的七個醫者之一。也是因此,季越人在洛邑的名聲口碑極好,阿珩聲名狼藉還能在洛邑開好藥廬且有客人,季越人功不可沒。王公貴族忌憚季越人,哪怕他只是個黔首,可他名聲不比任何貴族差,沒有貴族敢害他。而庶人黔首相信季越人,季越人替阿珩擔保,庶人黔首便相信阿珩。
不過,雲洛一直以爲就阿珩那破名聲和性格,同別的醫者都沒法有交情呢,是個人都受不了這傢伙隨時隨地可能拿身邊人試藥的毛病。
雲洛原以爲季越人不知,誰知試探的一問。
季越人不以爲然的道:“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我以前也是她的藥人。”
雲洛不由回憶了自己四年前那險些自盡的一天一夜。“你不怪她?”他當年可很長一段時間都想殺了阿珩,只是之後發生的事情太多,當他再想起阿珩時,已然冷靜,加之阿珩隱居了,不好找,這才相安無事。後來再相見,他又需要阿珩的醫術,更不可能把人給殺了。
季越人想了想,答非所問:“傳言你與她有婚約,是真是假?”
雲洛微怔,頜首。“她二十五歲後若未嫁,便得嫁給我。”
季越人聞言無語:“你們怎會有如此婚約?”泱泱大荒萬年,絕對不會有比這奇葩的婚約。
“自是因着她想嫁的不是我。”
“不想嫁還會答應婚約?”季越人大奇,阿珩有多兇殘他是曉得的,不願意的事,誰也強迫不了她。人生於世,有着種種牽絆,因牽絆而脆弱,而強大,而身不由己。阿珩卻不然,那個女人,在三七出現前,季越人一直覺得阿珩是無敵的。因爲她沒有牽絆,一個連死亡都覺得是世間亙古之美的人,你要用什麼方法才能威脅打敗她?
“我大兄幫過她一個大忙。”
季越人無法理解,阿珩會有什麼需要別人幫忙的地方,她只要顧好她自己,便沒別的問題了。
“你如何識得她的?竟忍受得了她的性格。”雲洛很是敬佩的道。
季越人:“......一剛開始也並非如此。”早先時他是挺想天下醫者除了阿珩這個醫德嚴重變質的敗類的。
季越人至死都不可能忘記初見時阿珩在幹什麼,以及阿珩對他做了什麼。
亂世之中,白骨路於野是很正常的事,而五年前大疫肆虐,更是遍地屍骸,有人看到了,要麼不管,管的話也是將屍骨掩埋令逝者入土爲安,而阿珩......物盡其用四個字被她實際行動詮釋得淋漓盡致。
天氣連日陰沉,黑雲低低的,彷彿隨時都會壓到頭頂。
季越人疲憊的跋涉着,同行的醫者相繼倒下,唯有他還活着,或許也只是暫時的,他很快就會一同追到黃泉。他離開辰國已有三月,沿途也碰上過別的醫者,都是來滄水尋找瘟疫源頭的,想要治病,必須瞭解病根。但這一次肆虐的大疫,根本沒有醫者看得出來那是什麼,因而只得奔赴疫區,弄清源頭,方可對症下藥。
可是,滄水,瘟疫最早的爆發地啊,誰敢進?
季越人也是直到瘟疫在辰國蔓延開來,族人至於十之一二才下定決心前往滄水,與他一般的醫者雖少,並非沒有。可進入滄水流域後,便不曾再見到一座安然無恙的城邑,所有的城邑不是空了便是化爲了焦土。沒有食物,加上豺狼虎豹橫行,本就寥寥無幾的醫者相繼倒下,最後只餘他一人帶着死去同伴的食水繼續前行。
懷裡的半塊餅子季越人捨不得吃,這已是他最後的糧食,若是吃了,他就完了。走了這麼久都不曾見到有人煙的村落城邑,想來,接下來也不會碰上什麼人煙了,糧食很重要,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吃。
暮色四合時季越人也沒尋到可供休憩的安全地方,夜間活躍的狼羣發出了哀嚎,再不找到可以安全過夜的地方,他今兒可以考慮葬身狼腹了。
此夜此景,且飢渴交加,忽的看到原野上的一堆篝火,季越人壓根沒去想那會是什麼人就本能的尋了過去。事實上,他的意識已然昏沉,只餘求生本能,否則但凡有一丁點理智殘留都不會過去的。
空氣中瀰漫着濃郁的血腥味,血腥味之重,彷彿有過百的人族被屠殺,否則無法有如此濃重的鐵鏽味道。可如此血腥味,卻沒有引來任何猛獸,很不合理。中州雖是九州中開發度最高的地域,可這個最高也只是相對而言,實際上,中州......猛獸比人多。而這幾年,大疫肆虐,死者逾千萬,繁華的城邑化爲廢墟,荒野裡的豺狼虎豹就更多了,更有甚者,連荒廢的城邑都成了獸羣的巢穴。
猛獸的嗅覺可比人厲害,如此濃重的血腥味,相信猛獸隔着幾十裡也能聞到,早該聞着味來了,然而,這片原野上連只耗子都沒有。
季越人被生生嚇醒了,他所看到的不是屠殺過後的慘烈,卻比屠殺過後更恐怖。
滿地都是支離破碎的血肉白骨,季越人呆呆低頭瞧了瞧,這方面是被人給剝離血肉,且血肉被一釐一釐切割後的情況,他這是跑到凌遲的刑場了?
“你看這肝,嘖,好硬,這傢伙生前肯定是個酒鬼,且是天天飲酒的那種。”
季越人超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篝火邊坐着一大一小兩個人,大的約莫十來歲,着白色絲制的深衣,衣服與面容俱是整潔無瑕,令人產生一種錯覺:這裡不是生命禁區的疫區,而是繁華都邑,否則怎會有如此整潔的士族少女?
自然,那也只是錯覺,且不過一息便自動破滅的錯覺,爲何?自是阿珩這人,哪怕收拾整整齊齊的,且無喜無悲,仍從骨子裡透着三分癲狂。如此奇葩,想因她產生錯覺,難。最重要的是,那個士族女郎的手裡會拿着肝臟的切片,且旁邊還有個砧板,砧板上是切得薄如蟬翼的各種內臟切片。
這畫面,季越人也沒去看另一個更小的人,眼皮一番,嚇暈了。
不是沒聽說過食人的事,饑荒與瘟疫是親兄弟,瘟疫打了頭陣,饑荒自是隨之粉墨登場,疫區裡,糧食吃完了便易子而食,發展到後來,老人、婦孺......都被吃掉,只餘健壯者,不過許是天理昭昭,報應不爽,那些人也沒多活多久,大多得瘟疫死了。
對此,若是阿珩,絕不會想到天理昭昭去,本就瘟疫肆虐,再同類相食,大大增加了染上瘟疫的機率,不死纔怪。
季越人不似阿珩那般,師從蒼凜,這對師徒倆,什麼泯滅人性的實驗都做過,很多事情,別人解釋不了,他們都明白。
不論是否明白那些人因何而死,有一點可以肯定,季越人是見過不少被啃食過的人骨的,如今見着阿珩這般模樣,第一感覺是什麼可想而知。本就飢渴交加,又見着這麼一畫面,暈過去實屬正常。
坐在篝火邊上的另一個小人兒是兩歲模樣的稚童,瘦骨嶙峋,皮包骨頭,明顯是臨時用布料拼湊起來的葛布衣服空蕩蕩的掛在身上,原本專心致志的聽阿珩介紹內臟,發現來了個人,又暈了過去,便對阿珩道:“有材料了。”
阿珩擡手在稚童的腦袋瞧了一記。“那是活人,我不殺生。”
別看周圍滿地屍骸,但都不是阿珩殺的,或餓死,或病死,或被別人殺死,或自盡......死因五花八門。阿珩碰到路於野的屍骸或新冢,都會看看,若沒爛光,便拖/掘了過來補習,蒼凜教她解剖屍體,但這方面的很多東西必須實踐才能體會,牧雲原上屍源有限。依着蒼凜的意思是讓雪豹去襲擊人族的部落獲取屍源的,但阿珩不同意,她還沒瘋到這地步。因此在藥王谷時,這方面的課程便一直無從進步。
如今來到疫區,屍源取之不盡,阿珩自然不會浪費。自己摸索着補課之餘阿珩也不忘給孩子上課,這孩子的資質不錯,或許可以考慮收個弟子,於是有了季越人看到的一幕。
可,她仍堅守着底線,亂世之中,縱然世俗價值觀,人命與草芥無異,她也不能殺人。儘管依着時下的道德觀,她刨別人的墳冢比殺人更喪盡天良,奈何醫者三戒裡沒不準掘人墳塋這一條,被蒼凜薰陶了兩年的阿珩自然而然將自己本就少得可憐的道德良知餵了狗。
稚童哦了聲,換了個問題。“救嗎?”
“醫者三戒,不見死不救。若是他不曾出現在你我面前,死了倒也罷了,如今都見着了,自然要救。”阿珩將柳葉薄刃遞給稚童,取了篝火邊溫着的水囊,同時補充道:“正好,這些日子給你看的一直是死人的身體結構,但有些地方,生者與死者是不一樣的,趁着這個機會,我給你看一下。”
稚童悚然瞧着阿珩:“您不是不殺生嘛?”
“解剖活人不會死的。”阿珩自信道:“我師父曾逼着我解剖活人,我若不動手,他就要殺了我,可我動手的話,又會背叛誓言。爲了保命且不背叛誓言,我可是專門琢磨過這方面的知識。只要掌握了一定技巧,又足夠小心,哪怕你將活人開膛剖腹了,人也不會死。”
稚童:“......”
季越人講初識的經歷時,語氣是平鋪直敘的,但再平鋪直敘,雲洛也聽出了咬牙切齒的味道。顯然,阿珩是真的將季越人一個大活人給解剖了,這也的確是阿珩做得出來的事,便好心安慰道:“你這不是沒事嗎?她說不會死人,便一定不會死的。”
季越人怒瞪雲洛:“你可有一覺醒來,肚腹被人剖開觀察了一番,甚至做了別的,自己卻不知曉的感覺?”有些事,不是當事人,根本不會明白那種感覺。
“不曾有,可她給我下過毒。”
季越人瞪視的目光頓時化爲同情。
雲洛不太喜歡這種表情,果斷將話題拉了回來。“那後來呢,後來你們是如何化解過節的?”被活活解剖這種事,顯然不是小過節,也不易化解。
“說來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