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冬日冷冽的春日過去,北地一下便進入了酷熱難耐的夏季。自然,這個酷熱難耐也是相對的,雖然天氣炎熱,但辰國的植被覆蓋率極高,整個洛水流域除去中下游的幾百裡,其餘地方都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多少抵消了不少熱氣,只要不是最熱的酷暑時節,大多數人都覺得這天氣還挺不錯的。自然,這大多數人不包括三七。
“若實在受不了的話,我們可以回藥廬去等。”洛邑南城城門口,阿珩無語的看着已經喝了三碗酸梅湯的兒子。
三七驚訝的看着阿珩。“可阿父今日回來呀。”
阿珩瞅了瞅城門內外人山人海、揮汗如雨的情況,她還是頭回意識到,洛邑的人口還挺多的。“在哪都是等,何必拘泥於城門?”
三七有點同情雲洛了。“他出徵在外都不忘給你寫信送東西,怎麼阿母你如此冷漠?”
雲夢大澤是上古湖泊羣,位於中州腹地,也是影響着整個中州的溼地森林,疆域遼闊,從商於到稷澤都是雲夢大澤的一部分。生物資源極豐富,也因此,環繞着雲夢大澤的國家都是極富庶的。雲夢澤之上演生出來的古森林簡直是做天然的草藥寶庫,裡頭各種珍貴藥材滿地是,隨便採一株好的便足以令人一輩子吃喝不愁。自然,這有個前提,活着離開雲夢澤密林。那片密林裡猛獸遍地跑,更活躍着許多上古時代遺留下來的異獸,素有生命禁區之稱。
堯陽國位於雲夢澤西北,因緊挨着堯光山,又正好在堯光山以南邊,山南水北爲陽,因而得名堯陽。雖然土地富庶,但堯陽國最充裕的卻不是糧食,而是各種珍貴的藥材,緊挨着雲夢澤這座金山,哪怕金山有危險,也沒有人能忍住不去刨幾下。這一年來雲洛出征在外,每個月都會給阿珩寄信,捎回大量的珍貴藥材,讓阿珩省了不少精力與財力去收羅需要的藥材。而阿珩如今的反應,三七都想爲雲洛叫屈了。
阿珩瞅了兒子一眼,淡淡道:“我若是出征在外,回來了,比起在城門看到親人,我更高興一回到家便有可口的飯食。”烈日炎炎的,別說她自己曬得頭暈,便是親人,她若是真的在意自己的親人去世,便絕不會高興這種城門相候的事。若是不知生死,來此一等倒還能理解,便是做飯食也得先確定人是否還活着。可雲洛,阿珩很肯定,那禍害沒死。
三七糾結道:“可我想早點見到阿父啊。”
阿珩瞅了瞅兒子身上單薄的衣服,胖人怕熱,夏日一來三七就焉巴了,城門口站了這麼一會,她這個半殘疾的都還沒什麼,三七已然汗流浹背,衣服跟水裡撈出來似的。“罷了,你不嫌熱便等着吧,我去尋個地方乘涼。”熊孩子不熱,她熱。
阿珩尋了好一會也沒尋到一個可以乘涼的地方,城門內外全是人,密密麻麻的,看着就想中暑。
堯陽之戰已然結束,仲春的時候,辰國與青國各自增兵五萬奔赴堯陽戰場,列國本就不怎麼和洽的聯軍壓力頓時更大。別的國家還好,戰場到底離自己國家遠,就算輸了,一時半會也威脅不到自己的國家,因此比起奮勇殺敵,更想保存實力。大部分人都是如此想法,唯二有切身威脅的商國與齊國倒是想拼命,可也怕自己損失太大,回頭被人捅刀子。捭闔時代,列國征伐,只要不是隔了幾千裡的距離實在夠不着,國與國之間就不可能沒有恩怨,反正往上數幾年或者幾十年,肯定沙場相見過。
聯軍束手束腳,辰國與青國一南一北的夾擊卻是勇猛得緊,將列國打得節節敗退,但因着聯軍也增兵了,雖然節節敗退,但實際上也沒損失多少元氣,直到孟夏之月。齊國十萬精銳突然撤出堯陽戰場,聯軍陡然失去了最認真的生力軍,被辰國與青國打得一敗塗地,斬首共十七萬,俘虜十五萬,其中十一萬是辰國的戰利品。
辰軍率先攻入堯陽王都,結束了堯陽之戰。戰事結束,辰國與青國只用了幾日便瓜分完了堯陽國的疆土,王都及六成的土地歸青國,辰國只取離自己比較近的四成土地。聽起來好像辰國吃了大虧,堯陽之戰折損數萬將士,就得了這麼點利益。阿珩最初也覺得不可思異,雲洛會做這種虧本生意?果不其然,雲洛在回信裡回了她一句:吾軍已得堯陽十萬戶民衆及王都除國庫外所有財帛。
堯陽國攏共也就二十萬戶的人口,經過將近一年的戰亂,定然折損了許多,十萬戶,只怕是堯陽國剩下的大半人口。至於除國庫以外所有財帛,阿珩完全相信,除了國庫裡的東西爲了顧全青國的面子不能動,別的東西雲洛絕對不會給青國留下哪怕一根草。
雖然看不到,但阿珩相信,青國的主將公孫柞從辰軍手裡交接到堯陽王都時,表情一定精彩絕倫。一個國家最重要的莫過於土地與人口,如今雖得了土地,可人口卻沒得幾個,沒有人口開荒,要不了多久,阡陌縱橫的良田都將化爲荒野。所幸,青國的人口是列國中僅次於齊國的,土著沒了,可以另外遷徙人口過去,還更方便治理,否則雲洛能否囫圇個回來還真是個問題。
二十三萬大軍出征,如今活着回來的也不知有幾人,不是每個人都能如雲洛一般在戰時想怎麼通信就這麼通信,不到戰爭結束凱旋還朝,沒人知道自己出徵在外的親人是否平安。也因此,洛邑不論貧富貴賤,幾乎是全城出動,萬人空巷。
着實找不到遮陽的地方,阿珩乾脆爬上了城樓,城樓的士卒見到阿珩都不由得抽了抽嘴角,因着阿珩之前在城牆上抄寫醫書的事,整個城衛司就沒人是不認識阿珩的,也因此沒人將阿珩當場細作給拿下。
“蘇神醫怎上了城樓?”
“找個地方歇腳,下頭太熱了。”
士卒問:“小郎君呢?他不是與你一起來的嗎?”可千萬別出事啊,宰輔嫡子,若有個三長兩短,整個城衛司都得倒黴。
阿珩隨手一指城樓下。“喏。”
士卒瞅了好一會也沒瞅出三七在哪。“沒看到啊。”
阿珩打着哈欠道:“在下頭,具體在哪你慢慢找。”
士卒僵硬了下。“蘇神醫,這下頭全是人,你將一個小童丟在下面,出事了怎麼辦?”
“不會。”
“小郎君才四歲。”
“五歲。”
“都是孩子,被拐子拐走了怎麼辦?”
阿珩皺眉,反問:“你覺得在辰國境內有誰敢拐孩子?”
士卒默然,還真是,辰國嚴刑峻法,柺子一經發現,本人要抓起來腰斬示衆,棄屍於市,曝屍三日,三族沒入奴籍,流放邊境。腰斬是各種刑罰裡最無人性的酷刑之一,人被從腰部斬成兩截後,要很久纔會徹底嚥氣。約莫七十年前,離厲王時,一位馮氏的諫官力諫離歷王,結果被離歷王給氣得險些吐血而亡,忍不住對君王吐出了含有羞辱之意的話,被君王下令腰斬,一刀兩斷後以血寫了七個慘字才嚥氣。沒入奴籍,雖然一入奴籍子子孫孫永世不得翻身,但在辰國,這雖然也算不上酷刑,只要立下戰功便可脫離奴籍,甚至封侯拜將,如此次堯陽之戰的主將白川君便是奴隸出身,卻因驍勇善戰立下赫赫戰功而封侯。並且白川君膝下四個嫡子除嫡長子要繼承列侯之位,另外三個都因爲他本人已經不可能再往上封只得往後代身上封的戰功得了爵。真正要命的是流放邊境,辰國四境與多個國家接壤,戰火紛飛,沒有過人的心理素質與實力,流放邊境便等同死刑。
“就算沒有柺子,磕着碰着怎麼辦?”
阿珩回以白眼。“你當我兒子是玉做的?一摔就壞?小孩子摔打幾回也沒什麼,皮實着呢,看你這年紀還沒孩子吧?”
士卒羞澀道:“過幾個月便成婚,運氣好的話明年應該會有孩子。”
阿珩瞅了瞅士卒,看上去也該二十出頭了。“看你的模樣也不小了,怎還未成婚?”
“前些年一直在西境打仗,近來西境無事才得以調回來,沒來得及成婚。”
那你未婚妻還沒跑了也挺不容易的,阿珩腹誹。不管是哪個國家都鼓勵寡居者再嫁,夫婿未死就改嫁,也沒問題,北地的女兒潑辣熱情,未婚夫或夫君多年未歸,生死未卜亦或還活着,等得不耐煩了就接解除約改嫁是很正常的事。雖腹誹,阿珩卻沒將這話給說出口,而是繼續原本的話題:“等你日後養了兒子便明白了,小孩子,太緊着他,不是慣壞便是嬌氣包。只要不是本身身體有問題,糙着養,更容易養活。”
閒着也是閒着,阿珩乾脆同士卒講起了育兒經,雖然這個士卒沒孩子,但別的上了年紀的士卒都有。見阿珩將三七養得高壯,紛紛來取經,這年頭,孩子的夭折率太高,若能得到一些經驗增加家中小兒的存活率無疑是好事。
阿珩講了一個時辰後終於看到了凱旋的將士們的身影,一般來說只有將士才能入王城領賞,全都入城的話,城裡根本容納不了。但辰國最近幾年都是所有人一起入城,大疫時死的人太多,至今都沒恢復昔日繁華,大片的地方都是空着的,容納個幾十萬人不是問題。
浩浩蕩蕩的大軍涌入城中,騎馬打頭的是此次出征的重要將領,白川君、華陽王姬,沒雲洛。
阿珩心裡咯噔了下,告訴自己,許是雲洛在後頭維持秩序,十幾萬人入城,不維持好秩序,非得出大事不可。
活着歸來的將士有二十萬,除去五萬大軍護送得到的堯陽國人口去山南郡開荒修路,入城的共十五萬,阿珩從大清早等到午後,仍未走完,也沒見到雲洛,反倒是等來了華陽。
阿珩心裡發慌的看着華陽,不知道華陽來找自己做什麼。
華陽皺眉道:“你家藥廬都快被塞滿了,大家在到處找你,你怎還在這?”
阿珩欲言又止的看着華陽,想問什麼,卻不敢問,肆意妄爲了十七年,哪怕是當年給離王下毒,最後被酷刑加身也沒怕過慫過的阿珩發現,自己竟也是會怕的,可恥的慫了。
瞅着阿珩欲言又止的小模樣,華陽不由想起了曾經在藥廬裡見到的那些支離破碎的屍體以及被取出保存完好的骨骼內臟,脣角微微抽搐,這真的是自己認識的那位血醫?“雲洛無事,他去增援摩雲關了,再過三五日便該回來了。”
“他去摩雲關做什麼?”阿珩奇道,摩雲關她不陌生,以前經常走,是齊國王都最重要的門戶之一,呃......“齊國突然撤兵是因爲摩雲關出事了?”
華陽點頭。“堯陽之戰打得如火如荼時,雲洛令車異領兵十五萬攻打摩雲關,也該打下來了。”
以十五萬兵馬攻打一座拱衛王都的雄關無疑是沒事找虐,但齊國的着重點都在堯陽戰場,最精銳的軍隊也都在堯陽戰場。車異驍勇善戰,給他十五萬兵馬,還真不是不能拿下摩雲關,就是拿下後如何守住有點麻煩。齊王再昏庸也不可能不知道摩雲關的重要性,已經丟了東牧雲原,再丟了摩雲關,齊國王都在辰國的銳士面前便跟無遮無攔的美人沒什麼兩樣。
阿珩忍不住伸出了爪子掰扯起來,華陽疑惑的問:“你這是?”
“這主意是雲洛出的?”
華陽點頭。
阿珩又問:“鼠疫擴散真的是細作做的?”太巧合了。
“是,但動手的國家只有幾個,別的都是旁觀者。”
不管是兇手還是見死不救者,連坐,典型的辰國亂世用重典風格。
阿珩深深感慨:“這得一箭七雕了吧。”那麼短的時間裡就反應過來做出這麼縝密的計劃,雲洛腦子怎麼長的?
聽出了阿珩語氣裡的驚歎,花園深有同感。
確定了雲洛沒死,阿珩下樓拎着兒子回藥廬了,此次出征軍醫治不好又還活着的重傷員華陽都讓人送藥廬了,接下來有的忙了,不過也不白忙,所有醫藥費都有國庫掏。
回去的路上阿珩脫口問華陽:“那我可不可以搬走國庫一半的財帛?”
華陽一怔,許是從未見過有人有如此想法。“你可以試試,不過短短一年,連續兩場大戰,國庫應該沒多少錢了。”
阿珩一想也是,四十幾萬大軍人吃馬嚼,加上兵器甲冑的損耗,確實不是小數目。雖然辰國在之前十幾年都沒發動過大戰,但也沒攢多少財帛,所有人力物力財力都用在了修建白洛渠上,雖然這條渠正爲辰國帶來源源不斷的財富,但短時間內想回本根本不可能。她若真的說要收國庫一半的財帛,就算辰國的公卿百官答應,她也不可能真的拿到多少錢,說實話,幾十萬大軍的打仗打完,國庫裡還有沒有錢都是個問題。
“一個人十枚金銖。”
華陽痛快道:“可。”
“不是說國庫沒多少錢了嗎?”
“我墊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