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主要出現在西城,阿珩讓雲洛隔離出了病人最爲集中的幾個坊,然後自己帶着大量的物資準備駐進去。
“我進去後你記得讓人修個牆把所有人堵裡頭,我不說可以放人,哪怕所有人都死在裡頭也不能放人出來,記得啊,不然真鬧大了,疫疾肆虐,我就是千古罪人了。”阿珩對雲洛千叮嚀萬囑咐道。
雲洛大奇:“原來你也怕成爲千古罪人?”
阿珩道:“這種罪名我纔不要背。”
同阿珩一塊進去的還有幾個洛邑有點名氣的醫者,包括季越人,走進雲洛連夜讓人修建起來的高牆時,季越人瞧了瞧阿珩,忽道:“我以前一直覺得,你和清神醫一點都不像,可如今,你與清確是父女。”
不可否認,五年前滄水初見,每個醫者都對阿珩失望透頂,誠然,阿珩醫術極好,可那醫德......縱然虎父犬子也比阿珩好啊,阿珩不肖父也就罷了,那一副心腸簡直就是蛇蠍。然而此時此刻,看着不遠數百里從高陵跑回來的阿珩,季越人就覺得,其實阿珩挺有乃父之風的。
阿珩道:“我挑戰過很多疑難雜症,但鼠疫,至今未曾戰勝,如今有這麼好的機會試驗我的新想法,若是錯過,我會遺憾終生的。”
季越人:“......”他就不該對阿珩抱有期望。
阿珩邁步走進高牆時忽的被拉住,不由看向拉住自己的雲洛:“有事?”
“保重自己。”
“那是自然。”
“我等你出來,千萬別有事。”
“能別咒我嗎?”
“我每日在牆上放一碗粟米粥,你記得用。”
“......”
“少服點祝餘丹。”
“......雲洛你快趕上我阿母了。”
“你把你自己當個人好好照顧,我也不必如此囉嗦。” ωωω☢ ttκan☢ C O
阿珩瞧着雲洛,須臾,語出驚人:“其實你是個挺不錯的男人的。”
“願意提前履行婚約了?”
“咱能不提婚約的事嗎?”
“你怎那麼抗拒婚約?”
“我不愛你啊。”
“你也不愛齊載。”
“所以我跟他退婚了呀。”
雲洛脫口:“那你愛誰?”
阿珩坦誠道:“你大兄。”
衆人聞言不由退避,弟弟的未婚妻愛着兄長,放在民間,這是狗血,放在雲洛身上,這是秘聞,誰聽誰倒黴。
雲洛深呼吸,須臾,問:“你可知大兄長什麼模樣?”
“......白虎,自然與你五分似。”
雲洛譏笑:“你是根本沒見過大兄長什麼模樣吧?三七與我容貌相似,你卻從未聯想到我大兄,若真見過他長什麼模樣,怎會不深想?”
阿珩無言以對,她確實不知雲湛長什麼模樣。
“你對大兄,不是愛。”
“你憑什麼如此說?”
“你提到他時,眼睛裡有懷念,有眷戀,唯獨無男女之愛。”
“你眼神有問題。”
“大兄思念長嫂十幾年,我對思念愛人的眼神很清楚,你想他時的眼神不是。”
自己不愛雲湛?怎麼可能,她愛了他整整七年,怎麼會不是愛呢。
阿珩趟在草蓆上輾轉反側,想告訴自己,自己愛的是雲湛,然而云洛說的話卻在腦海裡時不時浮起,忘不掉,拍飛了也馬上飛回來。本來就有失眠症,現在可好,更失眠了。
雲洛,我想殺了你。
與阿珩的失眠相反,雲洛雖然也睡不着,卻也沒有輾轉反側。
隔離區的事情暫時結束後雲洛帶了禮物上門拜見華陽,上回若非華陽發話,未必能那麼輕鬆。
都是武將,聊了沒幾句便喝了起來,一喝便到了日暮,最後還是鄜侯世子孟覽來提醒,這兩人才想起時間,雲洛也終於鬆了口氣,趕緊開口告辭。不知道爲何,他總覺得華陽瞧他的眼神怪怪的,似乎在透過他瞧着另一個人。
華陽頗爲掃興的隨雲洛告辭。
雲洛擡腳就要走,忽的看了眼孟覽的跛足,孟覽的有一條腿有問題,這也是當年辰王逼婚,華陽神來一筆點名要嫁孟覽時整個王城都轟動的原因。雖說辰國的王權旁落,但在這個重視血統的時代,華陽哪怕沒有赫赫戰功,想嫁個高門大戶的健全郎君也不難,偏偏她就挑了個殘廢,辰王險些給氣死,奈何拿女兒沒輒。僅從華陽從十四歲起就被逼婚,到十七歲自己想開了才嫁人便可看出烈王對這個女兒的影響是多麼的微乎其微。
孟覽也不是一出生就跛足,而是十二歲時與貴族子弟一同出門田獵,結果不知爲何他的馬忽然就驚了,從馬上掉了下來,命都險些丟掉,雖然最終還是保住了命,腿卻沒保住。辰人尚武,一個殘疾,除非他湊合着娶個庶人黔首,否則高門貴女都不可能嫁給他,辰國的女兒潑辣熱情,愛的是勇武的兒郎,孟覽這樣的,不合口味。也因此,孟覽一直拖到冠禮都沒成親,然後......被不知哪根筋抽了的華陽給點名下嫁了。
這些年,孟氏爲這個嫡長子尋醫多年,傷得太重,又拖得太久,始終沒人能治。
雲洛道:“待阿珩出來,子覽可以去她瞧瞧,她許能治好子覽。”聽阿珩說,她全身的骨頭都曾被敲碎,這都能給接好,且如今活蹦亂跳的,只要不運動過度都沒事,足可見其在骨科上的造詣,孟覽這點,還真不算大問題。只是拖了十五年,雲洛也不敢篤定的說阿珩對這種陳年舊事也有法子,因而沒將話說滿。
孟覽淡淡道了謝,卻沒太在意,這麼些年,什麼醫者沒見過?有哪個是管用的?
華陽支着下頜道:“孟覽有空可以去試試?”
孟覽聞言,道:“我會的。”
雲洛瞧了眼這對夫妻,總有種違和感,說華陽愛孟覽所以下嫁吧,鬼都不信,明眼人都看不出華陽對孟覽有什麼愛意,不過是爲人妻對夫君最起碼的責任與關心罷了。只是若非愛,別人也無法理解華陽當年的決定,那麼多好兒郎,挑誰不好偏偏挑了孟覽。
孟覽令人送走了雲洛。
華陽揉了揉額頭,對孟覽道:“沒事我就回房了,你身子不好也別呆太久,以免着涼。”
孟覽笑道:“嗯,我讓人給夫人備了醒酒湯,在房裡,夫人記得喝。”
“多謝。”
孟覽想了想,又道:“鞅明日從侯府回來,你去接嗎?”雖是鄜侯世子,但孟覽與華陽並未住在鄜侯府裡,大婚不足一個月,華陽便受不了鄜侯府後院的混亂,灑脫的搬了出來,與之一同搬出來的還有孟覽。孟覽也受不了,可他是世子,哪怕世子之位遲早換人,他也走不了,別人也不會讓他走,走了就沒機會弄死他了。華陽許是不想婚後沒多久就成寡婦,便將他一起帶了出來。
只是,孟覽是個廢人,他兒子不是,相反,孟鞅很出色,出色得讓鄜侯改了主意。鄜侯原本還猶豫要不要已經廢了嫡長孫爲繼承人,但在孟鞅出生後立馬越過兒子立了嫡長孫孟覽爲世子。對於被寄予了厚望的重孫,鄜侯表示要自己養。然而華陽不是一般的王姬,若是別的王姬十成得妥協,而華陽,一個月三十日,孟鞅只能在鄜侯府呆十日,有半點意外,這十日也不用呆了。
“不必,待他回來了,直接送去軍營。”華陽說完便離開了。
孟覽:“......”要不是確定兒子是華陽親生的,孟覽都要懷疑孟鞅是否自己在外抱回來的私生子了。
目送華陽的背影消失,孟覽這才向另一個方向走去,他住的地方在那邊。
自己在華陽王姬府有了一個預定的病人,阿珩並不知,她如今正面對着一羣鼠疫病人,很暴躁的病人。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豈可剔光。”
阿珩隨手拍出一包藥。“這是□□,你若是覺得身體的毛髮比命重要就把它吞了,還省了我一份湯藥。”
季越人趕來時氣氛如同即將沾上火星子的乾柴,眼看就要釀成大火了。“阿珩你的態度可否和緩一些?”
阿珩道:“他們配合我的醫囑,我何必如此。”
季越人無語,他從頭到尾就沒瞧出阿珩哪裡態度好了,氣質蒼白陰鬱本身就讓病人不喜,再加上對待病人欠缺耐心,若非醫道着實過硬,早該關門大吉了。“一定要剔去毛髮?”
“鼠疫最初的源頭,不是被耗子咬的,就是被跳蚤咬的,剔光毛髮正好抓跳蚤啊。話說,你們多少天沒洗澡了?剔完毛髮洗個熱水澡,拿刷子刷乾淨。”阿珩鼻翼稍微用力吸了一口氣便有點吃不消,這年頭,除了高門貴女,就沒誰會日日沐浴的,阿珩例外,做爲醫者,且是有潔癖的醫者,有條件時,早晚沐浴一次是必須的,嚴重時三五次都可能。然而這些病人卻不是,三五天洗一次澡都是勤快的。
季越人最後還是說服了病人,頭髮、腋毛......所有毛髮都給剔得乾乾淨淨,然後是沐浴。
阿珩一早就讓人燒了許多熱水,連刷子都沒落下。
季越人有些疑惑:“燒這麼多水需要很多柴吧?”
“很多。”
“你哪來那麼多柴?”
“房子拆了便有了。”
季越人:“......他們日後住哪?”
“我找雲洛要了幾十頂帳篷,湊合一下唄。”
“你去哪?”
“喝粥。”
疫疾期間,阿珩不想苛待自己的腸胃。
雲洛問準時來喝粥的阿珩:“怎麼樣?”
“挺好的,除了病人不太聽醫囑。”
“你讓他們做什麼了?”
“剔毛而已。”
“鬍子?”
“全部。”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
“你已成年,長鬍子是常理,爲何無須?”
“華族男子而立之年後才蓄鬚。”
“你刮鬍子了。”
“那是自然。”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
“......”
“給你個建議,蓄鬚不是好習慣,有益於疾病的滋長,看上去也老氣。”
“你對鬍子挺了解的。”
“我阿父從不蓄鬚,清清爽爽的,看上去宛若而立之年;我師父鬍子一大把,一看便老邁不堪,有時鬚髮裡還能抓幾隻跳蚤。”
雲洛挺想說,清神醫看着年輕應該不是蓄不蓄鬚的問題,而是他的羲和氏血統的原因。至於蒼凜,就算老得快死了,只剩一口氣了,也不可能真的不堪了。不過,摸了摸光滑的下巴,雲洛道:“如此,我以後不蓄鬚了。”
阿珩將最後一口粥嚥下。“滅鼠的事如何了?”進來之前她有讓雲洛在洛邑進行滅鼠工作,消滅城裡所有的老鼠,這是避免鼠疫擴散最有效的法子之一。
“一隻耗子免一日徭役,全城的人都在抓耗子,相信要不了幾日,洛邑的耗子便該絕了。”
“那就好。”阿珩將一張縑帛遞給雲洛。“這上面的東西,很重要,儘快送來。”
雲洛接過縑帛看了一眼,全是雞卵、油脂、肉蔬之類的東西,甚至最後還要求了大量的木料。“你這是?”
“改善伙食。”
“你這伙食根本就是貴族的待遇,朝堂上的那些傢伙不會答應的。”
阿珩道:“我來洛邑還買了一個莊子,裡頭養了許多雞鴨,有許多雞鴨卵,足夠我們這裡的人用。別的,你去藥廬尋我的弟子,她們知道藥廬的收益放在哪,拿那些錢去買。”
在北荒與藥王谷時,阿珩有過一段最艱難的歲月,遊牧民族以牛羊爲食。自然,羊奴是沒那麼好的待遇的,羊奴與牛羊同槽而食。不過阿珩也沒當太久的羊奴,遊牧民族除了骨科這一行比較厲害,別的醫道領域......不提也罷。阿珩利用這一點改善了自己的地位,雖仍是奴隸,至少不是羊奴了,有了地位,與尋常胡人同等地位。然而這並沒有讓阿珩的日子好過起來,她茹素,牛羊肉,吃多少吐多少,強逼自己也沒用,黃疸水都給吐光了。
阿珩最後沒餓死在北荒還是她另闢蹊蹺得到了一個固定的食物來源——抓了野雞野鴨養着,吃它們下的蛋。爲了獲取更多的食物,阿珩費了不少心思,吃的東西不一樣,雞鴨下蛋的數量與頻率也是不一樣的。按着她最後琢磨出來的飼養之法,能讓雞鴨一年下兩三百枚蛋,到了洛邑後因着打算收養大量孤兒,而孤兒正在長身體需要大量營養,乾脆買了個莊子專門養雞鴨。不過,幾個月下來,莊子裡的雞鴨卵根本吃不完,都孵化了,雞鴨數量激增,雞鴨卵也越來越多,本來就打算拿去市貨增加收益。所幸,還沒賣出去,正好派上用場。
雲洛也知道阿珩那個莊子的事,藥廬裡的雞鴨蛋多得根本吃不完,很多都做成了醃蛋給孩子們當零嘴吃,他沒法不留意到。
“你幾時這般仁善了?”
阿珩道:“這關係到我治鼠疫的試驗,你可別偷工減料。”
雲洛:“......”就知道這傢伙沒那麼好心。
“我儘量幫你想辦法。”
阿珩道:“朝堂上實在不肯的話,也不必勉強。”雖然試驗挺重要的,但她也不想給雲洛添麻煩,朝堂之上不比尋常人之間的來往,一個不慎就是大麻煩。
雲洛道:“我會小心的,三日之內,你要的東西一定會送來。”
阿珩放心了,雲洛還是挺重信的。“那就好......嘔.......”
雲洛見了,伸手想給阿珩把脈。“你怎麼了?”
阿珩忙不迭避開。“我無事。”
“我看你倒像是鼠疫。”
“大約是。”
雲洛強壓怒意道:“你的語氣好像一點都不意外。”
“逮了好幾只病人身上的跳蚤咬了好幾口,染疾,很正常。”
雲洛頓時就想跳進去揍阿珩一頓,好好教她桃花爲何開得那麼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