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師徒倆坐在一起吃的卻是紅彤彤的鍋子,鍋子是鴛鴦鍋,兩邊都是紅彤彤的,看着就讓人有種彷彿火燒起來的感覺。阿珩執刀將牛羊肉與魚肉片成蟬翼一般的薄片,再一一放入鍋子裡。
這樣的事情她平常也做,很熟練,冬日時,吃鍋子最是取暖,夏日時,吃鍋子也最是排毒。雖然她自己是茹素的,但云洛爺倆不是,切人切多了,切羊肉與魚肉亦是切得一流。儘管因爲辰國禁止宰牛取食而沒切過牛肉,但都是肉,阿珩都切得一樣好。
肉片在紅彤彤的湯裡浸泡了片刻便熟透了,蒼凜一箸將肉撈上來蘸了醬,一口便吃掉了一大卷肉片,渾身每個毛孔都在冒汗。“還是阿珩你做的吃食最合爲師心意。”
阿珩將一鼎蔬菜丟進另一半鍋子裡。“是因爲我會在你的食物裡下毒,也解得了你下在食物裡的毒吧?”
蒼凜點頭。“別的人,最多兩口就斃命了,哪有阿珩你頑強。”
阿珩沉默片刻。“師父,我完全能理解大師兄二師兄爲何背叛你了。”換了如今的她,攤上這麼個師父,也會很想剁了他。
“我也很理解。”蒼凜道。
阿珩微微挑眉。“你似乎一點都不恨。”
蒼凜理所當然道:“我爲何要恨?我若是他們,我也會做出同樣的事,自作自受,我想不出自己爲何要恨。”
“可你讓我殺了他們。”阿珩提醒。
蒼凜飲了一杯烈酒壓下嘴裡的食物,道:“我能接受我的弟子將我殺了,哪怕烹殺腰斬亦無妨,但我不接受他們害我卻沒將我徹底弄死,只是弄殘了我,讓我這般苟延殘喘的活着。”
阿珩瞅了瞅蒼凜的身體,坐在輪椅上,腰部以下沒有半點知覺,離開輪椅的話,不運用靈力,便連動一下都不能,確實苦大仇深。“他們也不會想到你能活下來。”萬丈深淵,誰能想到蒼凜這般命硬,這都不死。
蒼凜很是無奈:“我也沒想到,然不論他們是否想到,既然我活着,他們就得倒黴。”
“我懂了。”阿珩道。
“懂什麼了?”
阿珩回答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我與二師兄約定四年後以醫者的方式一決生死。”
蒼凜微怔。“比什麼?”
“丹毒醫。”
“煉什麼丹?”
“長生藥。”
蒼凜手裡的木箸頓在了鍋子裡,擡頭望着阿珩:“什麼丹?”
“長生藥。”
“你和他應該知道我最忌諱什麼。”蒼凜臉色不是太好的道。
“不是你以爲的那種,是另一種。”阿珩道。
蒼凜聞言臉色雖恢復了,卻還是道:“那種長生藥最是難煉,數千年來不曾有人成功過。”
“你當年成功了。”
“最後炸爐了。”
“那是因爲大師兄與二師兄對丹爐做了手腳,你一開爐便會炸爐,否則你這會早已長生。”
“長生藥不可能令人真正的長生,頂多令人活個七八百年。”
“就算如此也算得上長生了,普通人就算保養得好也不過百歲而終,上古時代那些靈力強大的存在,修煉到極致也不過兩三百歲的壽命,長生藥卻能令人活到七八百歲......我突然理解爲何世人要狩獵我們了。”阿珩越說越無語凝噎,換了她,她也不敢肯定的說,做爲一個保養得再好也不過百歲壽命的普通人,亦或是修煉得再好也最多兩三百歲的術士,她就不會對長生藥動心。吃個人就能活七八百歲,她若對人肉沒有心理陰影,而長生藥也不是自己的肉,她未必控制得住自己。
“就算當年沒炸爐,我也不會服食長生藥。”蒼凜淡淡的道。
阿珩疑惑:“爲何?”
“你可知我今年年歲幾何?”
阿珩瞅了瞅蒼凜滿頭如雪的白髮,以及同樣銀白的滿臉鬍子。“看不出來。”
八十歲的人是白髮白鬍子,一百歲的人也是白髮白鬍子,天知道蒼凜高壽。
“具體我也記不清了,但不下一百六十便是。”
阿珩:“......師父真是老當益壯。”年紀這麼大了居然還如此有精神,簡直奇蹟。
“我認識過很多人,他們都死了,化作了塵土一抔,唯有我,至今還活着,並且將繼續活下去,十年,五十年,甚至百年,彼時,這谷裡的人,除了你,都將不復存在。”蒼凜飲了一口雪蓮釀,繼續道:“我這一生,有兩件事最幸運。”
“哪兩件?”
“第一件事是遇到阿嫣。”
“阿嫣是?”
“你師祖。”
“被你幹掉的那位?”阿珩還記得蒼凜曾經提起過他們這一門詛咒般的下克上傳統與歷史。
蒼凜點頭。
阿珩呵呵,你遇到師祖是大幸,師祖遇到你卻一定是大不幸。“其實我不是很明白,你爲何要殺師祖?師祖對你做什麼了?你對我們做過的事,她也在你身上做了?”若是如此,也難怪師門有這種下克上的傳統。
“不曾,她待我極好。”
“百年之後,你自會懂。”蒼凜眉目間神色複雜的道。
阿珩一點都不想懂,直覺告訴她,懂了蒼凜爲何那麼做,絕不會是好事。“另一件事幸事是?”
蒼凜回答:“遇到你,收你爲徒。”
阿珩疑惑,關她什麼事?她跟蒼凜的關係,雖未發展到欺師滅祖的地步,卻已然有了下克上的苗頭,這算什麼幸運?
蒼凜頜首。“你會爲我送終。”
阿珩:“......”還真是,不發生意外的話,同爲羲和氏後裔,且比蒼凜小了一百多歲的自己肯定死在蒼凜後頭,給他送終很正常。不過,蒼凜以後得失望了,因爲她是不可能死他後頭的。
蒼凜飲盡青銅樽中的美酒。“我很高興,我這一生活得太久,也太長壽,終於有那麼一個人是例外,我不用看着你衰老,死去,化爲塵土。”
阿珩愈發沉默,心裡爲蒼凜默哀,很抱歉吶師父,你可能還是得看着我死去,化爲塵土。
見蒼凜有點喝高,阿珩又換了個話題。“人生有兩大幸事,那師父你這一生有沒有什麼大不幸的事?”
“有啊。”
“何事?”
“阿嫣怎麼就是個人族。”
阿珩懵了下,師祖本來就是個人,生來就是人,這有什麼問題?“師祖是人族,這有什麼問題嗎?”
“她是人族,我上她有心理障礙。”
阿珩無語扶額,師祖沒把心思不正的師父你給丟進丹爐煉丹着實是個奇蹟。
蒼凜沒女兒,也沒嫁過女兒,三弟子當年那不叫嫁人,那叫氣人。因此阿珩出嫁是蒼凜嚴格意義上的第一次嫁女,這時代,一日爲師終生爲父,同理,弟子等於子女,女弟子自然等於女兒。
瞪着阿珩回來不過半月便駕着馬車追來完成六禮中的親迎的雲洛,蒼凜破天荒的與昔年的雲湛有了共同語言,妹子/女兒好不容易養大了(儘管雲湛養孩子是用菽粟養,蒼凜是拿毒.藥養,但不管拿什麼養都是養),最後卻要便宜別人,心塞。
依着婚禮的流程,新郎來迎新娘時,以雁爲禮,女方家長在家廟設筵(僅限於女性嫡女有此待遇),新娘之父在門外迎新婿。婿以雁做贄禮。彼此揖讓登堂,女婿再拜,這才能帶走新娘。
不論是阿珩還是蒼凜都沒家廟,前者是清楚自己的族系,但一點都不想理會,後者是完全不清楚自己的族系,他還沒出生的時候他老子就被人殺了,他出生的時候,他老孃也死了,養大他的人壓根沒把他當成人來養,自然不會告訴他,他的族系是什麼。
到底是弟子,且是同族的弟子,沒有家廟,蒼凜便讓人蓋了一座新的家廟,至於人族規定的非貴族不設家廟的制度,啥?他從未讀過任何一個國家與種族的律法、禮法,所以不知道。
廟裡只兩尊牌位,一個是清的,另一個是阿珩母親的。
家廟不是什麼人都能進的,必須是族中之人方能進,因此雖然設宴,但筵席實際上只兩個人,蒼凜與三七。不過蒼凜也不想太冷清,谷中每個人都領到了一隻烤全羊。
谷中之人也不缺吃食,蒼凜雖然有拿活人做實驗的愛好,但吃食上從不虧待他們,一日兩餐,早餐有雞鴨蛋,每隔兩日有一頓肉,但烤全羊,從未有人吃過,都很高興,他們高興了,谷中也顯得熱鬧了很多。
哪怕是嫁女,蒼凜也要熱熱鬧鬧的嫁,絕不悽悽慘慘的嫁。
從不知道琢磨着什麼壞主意的長輩手裡接過了新娘的手,雲洛道了聲告辭便抱着新娘趕緊跑路,不然等蒼凜琢磨完了,天知道會發生什麼悲劇。
藥王谷已經修出了一條勉勉強強能與外界通行的道路,卻只能步行而不能通車,雲洛揹着阿珩才得以離開來到停在雪山外的馬車前。
依禮,出了家廟門,新郎把新娘坐車駕好,在新娘上車時,還要親自把上車用的引手繩遞給新娘,照顧她上車。然後新郎親自駕着馬車,讓車轉三圈,才把馬車交給車伕,自己乘坐另一輛馬車走在前頭一路回自己的家。
雲洛怕蒼凜中途反悔,或心情不好對自己做點什麼,因此將阿珩送上馬車後飛快的讓馬車繞了三圈,也沒去另一輛馬車,而是與阿珩坐一起。
阿珩頗爲好笑。“你不必如此憂心,師父不會干涉我的決定。”
雲洛道:“我知道,但我就是緊張。”
阿珩無言。
雲洛抓着阿珩的手問:“你緊張嗎?”
阿珩果斷道:“我不緊張,不過嫁人罷了。”
“那你手掌心怎麼都是汗?”雲洛問。
阿珩理直氣壯的大聲說:“那汗是你的,你的手塗了我一手的汗。”
是這樣嗎?雲洛很疑惑,他的手的確一直在出汗,大概......應該......真是他的汗吧。
馬車背後的雪山深處,蒼凜站在谷口望着已經沒有人影的雪山,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場不算出嫁的出嫁,確切說,那叫逐出師門。
“師父,我愛上了一個王族,我知道,做爲巫的傳人,是不能與王族通婚的。”
“既然知道,你還跪這做什麼?我不會答應的。”
“不論您答應與否,我都想嫁給他。”
“你要離開?”
“嗯。”
“那你可知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弟子知。”
“你確定彼時他還願意娶你?”
“他願不願意娶我,我不知,但我不會願嫁。”
“既如此,你離開還有何意義?”
“弟子求的是順心意,不願掙扎搖擺於牆頭。”
蒼凜微微嘆息,阿珩,你與三兒有什麼區別呢?雲洛不可能活得過你,你終將成爲第二個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