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國的王都大抵分爲四個大的區域,王宮所在與禁軍駐紮的北城,王公貴族所在東城,庶人黔首所居、人口最多的西城,以及商賈雲集的南城。辰國在格局遵循了華族的傳統,也是如此分佈的。
洛邑的規模與條邑不相上下,然真正身臨其境便會發現,這座城透着一股子蕭條的味道。城邑的規模太大,人口太少,只有半數建築投入了使用,另外一半都荒廢着。這並非辰國有錢,修建一座超出現實的都城,而是很多年前,這座城也如條邑一般人口密集,然多年前的大疫,辰國的人口損失近半,自然蕭條了不少。尤其是都城也被疫疾衝擊,如今這般模樣已然是數年來恢復得好才得以重聚的人氣,須知有的國家恢復得比辰國還不如。
雲洛慢悠悠的策馬走過寬達三十丈的主街道進入東城,做爲辰國第一世家,雲氏的府邸毫無懸念的矗立在東城,以一種極囂張的姿態鶴立雞羣。哪怕是初至王都的旅人,走入王都,無需問路也知道雲府當如何走。
原因?
自是因着雲府那高達五百丈的觀星臺,整個洛邑便沒有第二座建築物比它更高,哪怕是王宮也不如,在洛邑任何一個地方都能望到那座彷彿插入了雲霄的高臺。
雲洛不用望觀星臺判斷方向,生長於洛邑,他閉着眼睛也能尋回家,那個冰冷的家。
昔日年少,迫不及待的離開那個令人窒息的家,今日成年,卻渴望回到曾經。
人,就是犯賤。
雲府的佔地規模極大,囊括了一半的東城,比之王宮更大,因此雲洛沒一會便到了雲府門口。
雲洛回府的消息早幾日便傳來了,因此雲洛回來時並非無人,門是打開的,門口也有人在等着。等候的人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眉目精緻如畫,着月白色雲紋深衣,端的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瞧見少年,雲洛微怔,他都快忘了家裡還有個侄子了。
嗯,侄子,只比自己小了四歲的侄子。
只比叔父小四歲的侄子云晞微訝的瞧着叔父:“叔父凱旋歸來,爲何無半點喜色?”
單看着臉色,還以爲打敗仗了呢。
雲洛雖是成年人,且位高權重,但終究是武人,心思略粗,不注意的時候心思就寫臉上了。自然,終究是權臣,心思也不是什麼人都能看出來的。所謂寫臉上也不過是因爲雲晞較敏感,善於觀察他人心思。
對於這位小叔父,雲晞更是花了心思,很容易猜。
“碰上一點失望的事罷了。”雲洛下了馬,隨手將繮繩丟給下屬。“洛邑近日如何?”
雖然雲晞年紀還小,尚未行冠禮,但云洛並未因此而小覷他。二十歲加冠是古禮,可實際上,這年頭根本沒幾個人會真的二十歲再加冠,亂世之中,能否活過二十歲都是問題。大多數人家都是提前爲家中子弟加冠,普遍十二三歲。雲晞,因着某些原因,並未隨大流,而是一直拖着。
儘管如此,雲晞在洛邑的影響仍不容小覷。
雲氏是辰國的權臣世家,所謂權臣世家即將權臣這一職業給世襲的了家族。
論理,每個權臣都應該隻手遮天,族中子弟衆多,且遍佈朝野,廟堂之上,半數人都該同權臣一個姓氏。雲氏卻不然,人丁是雲氏一族最大的硬傷,這個家族彷彿於生育能力有遺傳性問題一般,每一代都子息單薄。
雲氏前代族長雲湛終生未娶,也不曾收納姬妾,因而膝下無嗣;上上代族長雲離膝下兩子一女,皆爲嫡出,然嫡女早逝,嫡長子云湛也英年早逝,嫡次子云洛雖活着,卻始終不娶妻,也無姬妾,大有步雲湛後塵的趨勢;上上上代族長雲覽亦是終生不娶,無嗣而終;上上上上代族長雲翟英年早逝,膝下只一嫡子,即雲離;再之前的族長,雖未終生不娶,卻也子息單薄。
簡言之,雲氏如今只剩下雲洛與雲晞兩口人,這對於一個繁榮興盛了三四百年的世家而言簡直不可思異。
不孝有三,無後爲大。
爲宗族開枝散葉乃每個人族最重要的責任,因此一個貴族世家,哪怕初建立時只有始祖一人,百年之後也該成爲人口衆多的大族,嫡系旁系以及分支全加起來,說不定能過萬。
人口單薄也就罷了,這並不能成爲雲晞受人重視的根本原因,儘管他也的確很有才華。但因着人丁的問題,雲氏歷代以來都只有族長出任辰國的官位,族長的羽翼皆爲外姓,而這也是歷代辰王最忌憚雲氏的一個重要原因。
雲氏族長用人完全不拘一格,誰有才便用誰,而捭闔時代的士子並不如後世那般忠君愛國。確切說,整個震旦紀元中後期,人族的士子都是信奉士爲知己者死,至於忠君愛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什麼的,根本不存在於士子們的腦子裡。
忠君的士子也並非沒有,前提卻是君王乃吾之知己,否則免談。
這與人族的歷史有關,九州帝國時,人族的王位乃禪讓制。有才之士雖忠君,但究其本質還是因着九州帝國殘酷的王位選拔下,最後活着坐上王位的人都不是善茬,無一不是有能力的君王,如此的王,士子自然願意追隨。若王位上坐着的是個沒有能力,亦或能力不足的,最典型的例子便是赤帝上位史,她是幹掉前任上位的。而對於赤帝在時下與足以夷三族的謀逆無異的行爲,九州帝國時卻無一人認爲不對。
成王敗寇,王位能者居之,你能力不夠還坐,合該去死。
或許有人會覺得九州帝國的這種邏輯太殘忍,跟不開花的草原民族沒什麼兩樣,可這還真就是最符合當時國情的。一個王朝,從建立伊始到傾塌,戰火便不曾熄滅,連帝都都數次被異族夷爲平地,若是遵循世襲制,王位在一個家族內以血緣爲紐帶世代相傳,八千年的歲月,早不知亡了多少回。
九州帝國雖已覆滅,然人族的文明源頭卻恰恰是它,忠君愛國什麼的,在當時完全沒有成長的土壤。人們只忠於自己的種族,追隨自己認可的王。這種觀念仍舊留存於人族的文明中,鬱緋時代並非沒有君王試圖抹殺這種觀念,但九州帝國之後,人族四分五裂,國族林立。
此國容不下爺,自有留爺國。
夢想與現實完全是兩回事。
饒是列國之君努力,士子們仍信奉遠古流傳下來的觀念,最多就是稍微改了一點,從追隨強者變成了士爲知己者死。
雲氏的不拘一格,導致辰國出現了一個非常奇特的現像,來到辰國的士子在尋找知己時第一個考慮的永遠都是雲氏族長,而非君王。
也因此,歷代雲氏族長的麾下都人才濟濟,洛邑公卿世家的始祖的發跡多與雲氏有關,十數代人的經營,雲氏在辰國編織了一張極爲可怕的網。哪怕四年前雲湛戰死沙場,數萬兒郎埋骨九陵原,換了別個,定然滿門抄斬,雲氏卻不曾,只是族長換了人,雲洛仍舊有着極大的權利。
如此情況,雲氏族人是否位列廟堂沒有任何意義。雲晞之所以例外,一方面是他的能力確實過人,雲洛初執掌雲氏時尚未培養起羽翼,確實缺個替自己看管洛邑的人,繼任雲晞有這個能力,便用了;另一方面則是雲洛的身體,洛邑的世家都知道,雲離的妻子懷着雲洛時,雲離遭遇刺殺,她替雲離擋了下。沒有一屍兩命,也不曾小產,可刺客的劍刃上塗抹了劇毒,致使雲洛生下來便帶毒,年壽難永。也因此,雲洛一出生,雲離便定下了繼承人。
雲氏選擇繼承人不看嫡庶長幼,只看能力。而云洛出生時,雲離已然花甲,不可能再生個兒子出來。兩個兒子,一個活不久,那麼選哪個做爲繼承人,完全不用想。
雲洛如今成了族長,可......身體始終是硬傷,又不肯成婚,膝下無子,如此,若他有個三長兩短,那麼做爲宗嗣唯一繼承人的雲晞便是無可置喙的新族長。
對於這種情況,正常人都該忌憚,畢竟有個不是自己子嗣的人成了自己的繼承人,誰都會不高興,然雲洛卻不然,他雖對雲晞有所防備,卻也與此無關。雲氏宗嗣,本就是能者居之,雲晞的的確確是雲氏的子孫,只要他的心屬於雲氏,骨是雲氏骨,雲洛真不介意日後將雲氏宗嗣交給他。
也因此,考慮到自己的身體,以及自己可能沒有子嗣,便是有也很難生下健康子嗣的關係,雲洛這些年對雲晞一直加以重用。
可雲晞的來歷......
也不知那個孩子是否真的存在,若是存在,他也不用糾結什麼了。
沉吟間,叔侄倆進了門。
雲府佔地遼闊,卻無宮闕樓閣千重,相反,雲府內的林木極茂密,寥寥幾座院落便坐落於葳蕤的林木間,不知情的還以爲這是隱士的居所。隱居於山間,屋舍藏於林木間。
雲晞跟在雲洛身後半步,一邊走一邊說了王都這一年的變化,按着輕重緩急來說的。
總結下來的話,就三個有用的。
辰王想擴充禁軍。
辰王想將張不易找回來。
辰王做足了招賢納士的範,招攬了不少士子,不過都是小才,沒一個大才,不足爲患,但也不能無視。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作用,說不準大人物就是倒在他們手裡的。
雲洛在腦子裡過了下,擴充禁軍應該是爲了對付虎賁軍。
華族列國的軍制沿襲自九州帝國,不設常備軍,但壯丁農閒時都要參與軍事訓練,戰火燃起時,所有成年壯丁都會被徵召入伍。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常備軍,邊境與都城還是有少量兵馬的,前者是防止敵國犯境自己卻不知道,後者是拱衛王都與護衛君王。
總的來說,常備軍不多,便是列國軍事實力最強大的齊國,常備軍也不過兩萬。
辰國,原本也差不多,但云洛打破了這種局面,他爲了訓練更強大的軍隊,建立了虎賁軍,將常備軍變爲了常態。
對於雲洛的這種做法,周邊國家都愁,同樣愁的還有辰王。辰國剛完成白洛渠,加之四年前九陵原之戰,幾乎耗盡了國力,需要很長時間來休養生息,一時半會還威脅不到別的國家。可辰王卻不同,拱衛王都的禁軍並不是虎賁軍的對手。禁軍的組成以貴族子弟與陣亡將士的遺孤爲主,雖然挺威風的,但戰力與全職的虎賁軍完全不能比,只要雲洛願意,爲辰國換一個王,也不是特別難。
既然質量趕不上,那就數量超過吧,辰王如此想着,也就着手擴充禁軍了。
更加嚴格的訓練禁軍,讓禁軍的質量也趕上去,辰王也不是沒想過,但......一來進禁軍的貴族子弟都是奔着混吃等死來的,嬌生慣養,想嚴厲訓練,難,畢竟他們是貴族,別人也不敢訓練得太狠;二來,辰王手裡沒有精通練兵的人才;三來,養兵是很燒錢的事,雲洛整個家族就兩個人,根本花不了幾個錢,雲氏龐大的家產完全可以全部投入養兵事業裡,辰王卻不能,他有後宮三千佳麗要養,有數十名子嗣要養,有宮室要修建......要花錢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
便是削減開銷,辰王能夠投入養兵之中的錢財也趕不上雲洛,本身花銷多是一回事,關鍵還是他沒雲洛有錢。
雲氏三四百年的積累,又沒什麼需要花錢的地方,鬼知道雲氏究竟多有錢。
雲洛問:“擴充禁軍,辰王何時如此有錢了?”
雲晞回道:“他削減了後宮的開銷,不再修建任何宮室。”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他的幾個心腹有貪墨之舉。”
在別的國家,國庫等同君王私庫,然在辰王,國庫是國庫,君王私庫是私庫,絕不可混淆。因此,辰王的日子過得還真不如別國的王,雖然自己的私庫想怎麼用就怎麼用,可用完了就只能省吃儉用的度日了,而這在別的國家甚至整個人族歷史上都是不可思異的事,僅辰國一例。
辰國的這種公私分開的制度始於雲越,他定了這麼一項規制,緣由?自是覺得君王有事沒事修建宮室很煩,房子夠用就行了,沒事修那麼多宮室做甚?吃飽了撐的?
雲越仗着自己架空君王得來的權利痛快了,歷代辰王卻恨得牙癢癢。
逼得一國之君不惜貪墨,辰國的國情也是特立獨行了。
雲洛聞言不由一怔,怎麼也沒想到辰王如此沒下限。“是哪幾個?明日依律處置了。”
《辰律》:貪墨之罪,當剝皮萱草,家眷沒爲官妓。若貪墨的是軍事物資,三族皆剝皮萱草。
至於張不易......
雲洛篤定的道:“他不會回來的。”
雲晞不解。“爲何?辰王都親自上門了兩次,事不過三,下次該回來了。”
雲洛頜首。“事不過三,王上下回上門,他必定搬家了。”
惹不起,躲得起。
雲晞愈發不解:“他這是?”昔日位列丞相之職,與雲氏族長叫板,不分伯仲,張不易真能甘於離開權利中心,平凡度日?
“士爲知己者死,他的知己已死,原本看在烈王的面上,他並非不能繼續輔佐王上,可惜王上太蠢,張不易實在受不了。”
捭闔時代的士子任性慣了,你是我的知己,你有毛病,看在知己之恩的份上,我認了,可你若不是自己,我忍你個毛?哪涼快哪呆着去。
張不易在晚年時仍未失去士子的本質,因此在發現辰王實在不長腦子後,果斷任性了一把,炒了君王的魷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