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姑且信你一回。”
雲洛的話說的很慢,琥珀色的眸子鎖在阿珩滿是對鼠疫的期待及對洛邑未來不在意的臉上,一字一頓的吐出了七個字。
阿珩驚訝擡頭。“你對我可真有信心。”
雲洛:“......你只是醫德變質,並非毫無醫德。”至少比蒼凜靠譜可信。
神經病與瘋子只能二選一的時候,聰明人都會選擇神經病,沒節操總比沒人性好。
雲洛的馬車直接闖進了宮,要阻止公卿貴族們燒了那些病人,必須先擺平朝堂上這些人,不然人都燒了,醫者再厲害也沒用。
這是阿珩頭回見到辰國的朝會宮殿,她曾經見過離國的朝會,那就是離王的一言堂,離王說一,沒人說二,敢說二的人都被他給滅了,離王只怕列國裡唯一一個做到絕對□□的王。
辰國與離國截然不同,辰國的王,經過公卿世家及列國策士數百年來的堅持不懈,某種意義上與擺設也沒多少差距了。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在這個重視血統的時代,君王廣納後宮時,別國的世族都以將族中血統純正的嫡女送進宮爲榮,且樂於尚公主,而辰國,尚公主者有之,送女入宮者卻寥寥無幾,都是小門小戶的底層世家,高門大戶都不願送女,實在不行,必須得送的話,就隨便拎個偏遠旁支沒有地位的庶女送進宮應付。
更有一例,烈王的父親安釐王在位三十餘年,那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傀儡,沒有半點權利,百官完全無視他的存在,國家沒有他,也仍舊呈良性運轉,蒸蒸日上。
也因此,縱然雲洛遠離了辰國的權利核心,辰王也不過是多得了一份實權,但要說大權在握,還遠着呢。公卿世家袖手旁觀不過是因爲他還沒蹦躂到讓它們感覺到危險的程度,否則他們一出手,辰王就算不被摁死,也不會好太多。
此番鼠疫爆發,針對此事朝堂之上呈三足鼎立之勢,以雲氏爲首的新氏族認爲應該找醫者來試試能否化解鼠疫;以孟車白三族爲首的老氏族認爲應該儘快撲滅鼠疫;以還朝的上卿張不易爲首的外來士子則保持中立。
啥?問君王是那一派的,它那一派都不是,三足鼎立,沒有一隻足是他的。
雲洛趕到時,辰王的臉色已經黑得想殺人了,也是,被朝臣這般無視,換任何一個王都會暴跳如雷,偏偏辰王哪怕氣死了也得忍着。原因?隨便一隻足都能廢了辰王。而這也是雲洛想讓辰王明白的,他就是個擺設,不論是朝堂還是國家,沒了他照樣良性運轉,想要王權獨大,做白日夢!
大步走進幾乎上演全武行的宣政殿,雲洛隨意的向辰王行了一禮便投身三足鼎立的局勢中去了,重點向撐鼎的三足介紹了一番阿珩的事蹟(僅限於短短几段優良歷史,長篇鉅製一般的斑斑劣跡被雲洛昧着良心砍掉了)。
雖然雲洛砍掉了大部分內容,但三足的成員都不是傻瓜,阿珩的斑斑劣跡......有心查,很容易查出來。然也誠如雲洛所言,這位黑歷史滿滿的歸滿滿的,醫道還真的挺不錯的,也是最有可能化解鼠疫的人,可也只是有可能,並非一定。要不要冒這個險,大部分人都很猶豫,這可是瘟疫,不趁早撲滅,來日徹底爆發,多年前荼毒了大半個中州,死亡人數逾千萬的前車之鑑猶在眼前。
阿珩投下一大枚籌碼:“我可以盟誓,若不能化解鼠疫,當以死謝罪。”
時人重鬼神,盟了誓便一定會遵守,也相信別人會一起遵守,因而阿珩此言一出,不管是那一派都默了。
雲洛也緊跟着道:“我與季越人皆願替她擔保。”
更加猶豫了。
張不易默然猶豫,最後一錘定音的是一把悅耳的聲音。“疫疾肆虐非一日之事,便是燒了那些人,也無法遏止疫疾的下一次出現,不如讓他試試,或許能有一線生機。”
女子的聲音?
阿珩不由扭頭,發現說話的還真是一個女子,且是年輕女子,一名站在角落裡,約莫二十餘歲左右的女子。女子容貌姣好,然而令阿珩側目的卻是女子眉宇間的銳氣,這可是很難得的,母系氏族遺風退去後,男權之上,女子幾乎成了男子的附屬物,溫婉有之、風情有之、潑辣有之......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對男子的依附,自己都將自己視爲附屬物了,自然一點銳氣都沒有,又如何指望別人尊重你?將你當成一個人?自然,特例還是有的,如雲洛那位奴隸出身卻滅了主人獲得自由的母親;如自己那位睚眥必報,一局棋險些亡了離國的母親;如青國前些年垂簾聽政,令得青國國力大增的萱夫人;如風無憂,呃,這個不算,自母系氏族之風濃郁的九州帝國走來的風無憂根本不明白何謂男權至上,跟她談女子應三從四德什麼的只會被她一口吃掉......總而言之,不想遵循世俗規則且有能力我行我素的奇女子極少,顯然,這裡有一個。
那女子的話顯然極有分量,她一發話,老氏族一派立馬閉嘴了。
一比二,一直中立的張不易想了想,道:“如此,便以一月爲期如何?”
阿珩插道:“三月。”
“三月。”雲洛瞧向衆人。
女子與張不易思索片刻皆同意,於是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
阿珩瞧了眼看不出喜怒的辰王,忍不住抱以鱷魚眼淚一般的同情,這些人做決定時完全沒人想起要問一下辰王意下如何。
一出宮雲洛便不悅的問阿珩:“你沒事盟誓做甚?不是沒把握嗎?若是失敗了你還真要以死謝罪?”
阿珩側目:“我就那麼說你也信?”
“何意。”
“腿長在我身上,真治不好,我跑回藥王谷去誰能將我如何?”
“你盟了誓。”
“誓言這東西值幾個錢?”
雲洛無語。
阿珩換了個話題。“先前說話的女子是孟車白氏的人?”
辰國的政治格局可以用一隻鼎來概括:三足鼎立。
第一足:以張不易爲首的外來士子,辰國招賢令用人不拘一格,且因早年積貧積弱,無法像別的國家那般給予士子錦衣玉食,因而爲了吸引士子,在國政上對士子放得很寬,也是因此而吸引來了不喜被君王指手畫腳的雲越。雲越助辰國強大起來後,這種政策也沒改,列國士子看到了辰國的潛力與待遇,紛紛來辰,在辰國出仕。這些士子的到來包攬了辰國九成的非戰鬥職位,負責辰國邦交國策。
第二足:新氏族,以雲氏爲首。此一派有兩個來源,一爲部分外來士子就此在辰國紮根,子孫爲辰人,若立下功勞封爵,三代之後即爲新氏族;不過大多數還是辰國的奴隸庶人憑藉戰功獲得爵位,改變自己與子孫的命運,三代之後亦爲新氏族。新氏族也是武將世家的代名詞,族中子弟十之六七都從軍,宗族的榮耀也是靠戰功堆砌而成,剩下的三四成子弟則是包攬了國內五六成的中層職位。
第三足:老氏族,以車白氏爲首。此一派的來源也有兩個,一爲新氏族在辰國紮根十代人之後爲老氏族;二爲辰國變法之前的氏族後裔,雲越變法,老氏族一度沒落,但適應了新法後,這些老氏族卯着勁培養出色的子孫,又趕了上來,成爲辰國國內舉足輕重的一派,也是三足裡最可怕的一足,老氏族的子弟遍佈全國,包攬了國內七八成的地方職位,雖然職位不高,全是基層職位,可若是有個什麼問題,整個國家都得出問題。
那女子一句話便讓老氏族閉了嘴,顯然是老氏族的人,而老氏族內部分爲三支,一支爲辰國變法舊氏族後裔,近幾十年以孟氏爲首;另一支爲新氏族轉化的老氏族,以車氏爲首;最後一支情況特殊,以被辰國所滅之國的王族在辰國紮根後成爲辰國的新貴族構成,以白氏爲首。三足裡這一足的情況可以說是最複雜的,那女子卻能一句話讓老氏族閉嘴,阿珩着實好奇。
“她是華陽王姬。”
“我記得華陽是地名。”
“華陽是她的封地。”
“她是辰王的嫡女?”
“庶女。”
列國國君的公子皆可封君,得到一塊封地,但王姬們卻不然,只有君王嫡女纔會有封地,若是遠嫁聯姻他國,那麼這塊封地還會收回。自然,若嫁在國內,封地自然不用收回了,直接由王姬的子女繼承。可阿珩也記得一個事,在辰國,哪怕是君王嫡子,無軍功也不得封列侯,更不能得到封地。
阿珩有點懵,華陽位於辰國東部,是一片很富饒肥沃的土地,哪怕是君王嫡子也不可能封這麼好的封地,華陽王姬是什麼情況?
雲洛無語了下。“你就不能好好了解一下辰國的情況?”
“我認真瞭解了,至少我知道辰國三足鼎立。”
“那你可知三足的領頭羊是何人?”
“新氏族是你,士子如今以張不易爲首。”頓了頓,阿珩道:“老氏族以華陽王姬爲首?”
雲洛俊美的容顏略有些猙獰:“......豎起耳朵好好聽着。”
新氏族的領頭羊是雲洛,士子如今的領頭羊也的確是張不易,但老氏族卻不是,嚴格來說,老氏族就沒有領頭羊,孟車白三族只是會在關乎老氏族利益時一致對外,其餘時候不相互拆臺就不錯了。
華陽王姬是烈王的庶女,烈王年輕時也曾有一段時間意氣風發想要恢復王權,便想着拉攏與分化三足,不過結果是慘烈的。士子只在意自己的抱負或野心能否實現;新氏族想着開疆拓土;老氏族,這個倒是四面透風。只是,聯姻古往今來是最好的手段,可.....辰王一提聯姻的事,老氏族便隨便塞了他幾個遠得不能再遠的旁支庶女。
老氏族的嫡女何其金貴,怎能浪費在宮闈裡?給你幾個庶女已經很給你面子,別給臉不要臉。
烈王好不容易萌生出的一點野心就這麼被老氏族無聲無息的摁滅了。
雖然野心給摁滅了,但人也沒法退了,君王的女人,一日爲君王之女,終生爲君王之女,不可改嫁,不可再嫁,甚至君王死時,妃嬪不曾誕下子嗣的話,殉葬!
華陽王姬的母親是當年老氏族送給烈王的庶女之一,是白氏之女,剛開始時烈王寵幸過一段時間,但很快就有更年輕豔麗的新人進宮吸引了他的目光,華陽的母親也就順理成章的被烈王拋腦後了。也因此,華陽是烈王子女裡比較不受寵的,只是烈王不知是否玩得太過分,子息單薄,僅三子四女,因而哪怕不受寵,華陽也多少有點地位。
雖然年少時不受寵,但華陽卻是烈王諸多子女裡最出色的,十二歲時利用自己母族白氏的背景獲得了跟隨出征沙場的機會,然後靠着戰功一步步走到了封侯拜將的高度。華陽這塊封地便是因此得來的,哪怕烈王曾經不在意這個女兒,但面對諸子女裡最出色的華陽,他想討厭也討厭不起來。因此很認真的挑了華陽給她當封地,也是烈王子女裡封地最好的。
七年前,華陽年十七,尋常女子十二三歲便開始婚嫁,最遲也不過十五歲,華陽硬生生拖到了十七。烈王爲此一個勁的催婚,最後也不知華陽怎麼想的,同老氏族中的孟氏子聯姻,因此有了老氏族中的三支背景。沒弄錯,三支,車氏那一支的背景則不用她做什麼,老氏族中以車氏爲首那一派都是武將世家晉升的,族中子弟大半在軍中,華陽做爲辰國最高層的將領之一,車氏子弟就算不是她的下屬也是袍澤,不用刻意做什麼。
聯姻之後,華陽便有了老氏族的背景,加上辰國重軍功,華陽在老氏族中的地位便極高,老氏族就沒誰是不忌憚她的。不過也僅限於忌憚,她能讓老氏族閉嘴,卻不能代表老氏族,並不是老氏族的領頭羊。真正涉及老氏族的利益時,她也不能違背老氏族的利益,甚至可能被老氏族所犧牲,不過這也是所有氏族族長與族人都可能遇上的事,氏族利益至上。
還有士子派,雖說以張不易爲首,但士子們的出身各不相同,各個國家都有,保不準站位相鄰的兩個士子的母國正掐着呢,也因此,這一派的團結度連老氏族都不如。若非因爲辰國朝堂上百家爭鳴,不是熱鬧兩個字能形容的,這些士子連大方向都不太可能一致對外。張不易名義上是領頭羊,實際上也只是把着一個大方向。
以雲氏爲首的新氏族是三足裡團結度最高的,新氏族的族人除了十之七八都在軍中,必須團結,否則軍隊內部不穩,所有人都別想從戰場上活着下來。而這也是辰王最想滅了雲氏的關鍵原因,老氏族與士子們雖然勢大,但內裡就是篩子,唯有新氏族,影響力與凝聚力都太大。雲氏是新氏族的領頭羊,辰王自然就針對雲氏,同理,領頭羊是別的氏族,只要不是那個氏族不是辰王的傀儡,都會被辰王所針對。
阿珩無語:“有華陽王姬背後的老氏族支持,辰王何必針對雲氏?吃飽了撐的?”攬權也不是這麼個攬法啊。
“雖然是兄妹,但華陽她根本不關心誰做王,當年烈王曾經因爲怕華陽日後仗着兵權做什麼,曾問華陽支持哪位公子,應是想讓華陽支持的公子做王,如此新王可得到華陽與老氏族的支持,或許能挽回王權。”
“結果如何?”
“她反問烈王,坐在王位上是人是牛鬼蛇神幹她鳥事。”
阿珩噗的笑了。“奇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