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北境極其遼闊,山海原往北是雁鳴山,雁鳴山以北是黑水流域,再往北是無邊冰原。
落雁關位於雁鳴山,是利用山體修建的雄關,齊武王征伐三十萬民夫耗費十餘年修建而成,但沒發揮多大用處,因爲這座雄關營建之後不久齊武王便再次北伐,佔據了黑水流域上游與中游,將北荒的戎、胡、羯三族驅逐至更北的苦寒之地。齊武王再次征伐民夫在黑水營建了與城邑無甚區別的黑水大營,黑水流域雖苦寒,卻是極好的草場,土地是抓一把能流出油來的黑土,這裡養出的戰馬在中原都是價值百金的寶馬。
不論是爲了補充軍隊所需的坐騎,亦或是利用馬匹賺錢,齊國都不可能放棄這片土地,因此黑水大營駐紮了十萬大軍,真的很多,非常多。然而齊武王去後,北荒三族便不斷南侵,只是一直無法突破黑水大營。然而那一年,北荒暴雪,牛羊凍死無數,在生存的巨大壓力下,北荒三族所有能戰的兒郎傾巢而出,黑水被染成了血色,黑水大營終於化爲廢墟。黑水流域地勢平坦,根本沒有什麼天險,唯一算天險的便是黑水,但北荒聯軍已經過來了,因此北荒三族的聯軍在越過黑水大營後毫無阻礙的打到了北境的第二道關隘。
雖是雄關,但這座雄關從落成之日起便是擺設,齊人與北荒三族的戰場一直都在黑水,落雁關是商隊的中轉以及黑水大營的將士的歇息之地,關隘這個作用,早不知被人遺忘了多少年。儘管落雁城留守的軍隊極力抵抗,仍舊沒能擋住猛虎一般的北荒聯軍。
燒光、殺光、搶光,北荒聯軍將這三光政策落實得很徹底,高過車輪的男子,殺;所有能吃的物資與能鑄造武器的青銅,搶;搶完殺完後,一把火將剩下的都給燒了,不給日後會回來的齊人留一丁點東西。
載雖只十一歲,卻長得很高,高過了車輪,本來被擔心阿珩的公子旦給留了下來保護阿珩的他就很鬱悶,在得到黑水大營覆滅的消息後更是險些暈過去。公子旦是北境主將,一年裡有九個月是呆在黑水大營的,有戰事時,一整年呆在黑水大營都很正常,這一次也沒例外,黑水大營被破後沒有俘虜,所有俘虜都被北荒聯軍給殺了沉入黑水餵魚。
阿珩沒住進公子旦的府邸,她一直留在清留下的醫館裡,載在城破的時候便回來找她,打算先帶她離開,去南邊的端水。山海原氣候寒冷,居住的民衆不多,大多是流放的罪犯及其家眷,以及天災期間被安置於此的流民。但山海原也是黑土,在得到黑水之前,山海原一直是齊國最主要的牲畜產地,比牧雲原與條原更重要。因爲這片山海平原不僅是天然的牧場,更有林海,有漁鹽之利。因此儘管沒有戰事,但山海原仍有大量駐軍,若是能找到大軍,落雁關便能收復。
帶阿珩離開會很麻煩,她就是徹頭徹尾的累贅,但載仍舊決定帶她離開,因爲公子旦走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要他保護好阿珩,君子怎能失信於人呢?哪怕要保護的對象是他素來瞧不起的未婚妻,寧死也不想娶,甚至心理做好了一直拖着婚事,待公子旦百年後立刻與之解除婚約的未婚妻。但承諾了的事便應該做到,年少未經過權利場侵蝕的少年如此堅定的踐行着承諾。
少年的想法是美好的,但架不住阿珩太累贅,阿珩到如今也最多動動雙手,兩條腿完全不能動彈,便是雙手,也沒多少力氣。北境多藥材,卻也苦寒,離了清所打造的有地龍的房子,有藥池子的醫館,阿珩就是全身癱。
少年終究被北荒的武士所擒,沒被殺,因爲有人認出了他是誰,生擒他或許能與公子旦做筆交易。
一直沉默的阿珩見北荒人要帶走少年,卻沒打算帶自己走,終於開口:“我是醫者,在北荒,應該很稀缺吧?”
阿珩一點都不像個醫者,蒼白陰鬱如地獄爬出來的惡鬼,看一眼都覺得慎得慌,仿若被惡鬼注視,然而她真的是醫者。確定阿珩是醫館的醫者後,北荒人將她一起帶走了,她沒說錯,北荒的確很缺醫者。
除了這兩位,北荒人還帶走了所有年輕的女子與部分成年男子。
離開時阿珩看到了化爲廢墟的落雁關與滿城的屍骸,在華族俘虜的悲泣裡鬼使神差的吐出了兩個發自內心的字:“真美......”
死亡能夠解脫,多美啊。
無人應和。
北荒是高原,齊國所佔據的地方,海拔不算很高,還能適應,但走着走着,海拔越來越高,很多人都出現了高原反應。同全身癱沒多大區別的阿珩是第一個適應海拔變化的人,除了近乎非人的自愈能力,她的體質還有一個優點——適應能力強悍,強悍得讓很小的時候,阿珩問了清一個問題:“若世代居於海上,我們會不會長出魚鰭魚鰓?”
清無法回答,因爲那還真有可能,爲適應新環境而產生變異是動物的本能,羲和氏的這種本能遠勝旁的物種。
羲和氏的體質帶來了麻煩,也帶來了很多,長壽、健康(沒被做實驗前是如此)、良好的適應能力......阿珩有時挺愛自己的體質的,不過如今很恨,別的人大多沒熬過去,死了,她卻根本死不了。
當載也出現高原反應時,阿珩終於從鬱悶中回過神來。公子旦的子孫死得就剩這一個了,可不能再出事。
毒蛇出沒之處,七步之內必有解藥。
高原反應雖非毒蛇,但阿珩相信,高原之上一定有可以治它的藥,只是目前還不知道是什麼草藥。北荒人根本不需要,他們生在高原,長在高原,根本不會有高原反應,沒有需求,自然不會去琢磨如何治高原反應。阿珩最後比較了自己能找到的各種草藥,挨個給載試了。
載醒了,醒來後看着阿珩給自己吃的東西,很想死,那草分明是北荒人用來餵馬的草料。
半個月後,北荒人回到了生活的草場,阿珩只一感覺:夠冷。
載亦只一感覺:夠北。
有多北,有多冷,離落雁關有兩千餘里,冬季有八個月,也因此,這裡只是北荒人的一片草場,追水草而居,只是逗留一處,牛羊會餓死。
被擄來的華族都是奴隸,年輕健康的女奴被武士按着功勞分走,只有年輕健康的女子才能生下強壯的娃娃。餘下的都是羊奴,羊奴是比牲畜還要低賤的存在,與牲畜一起住,一起吃。不管是有潔癖的阿珩還是沒潔癖的載都受不了這種環境,卻不得不忍着,至少載選擇了隱忍,暗中想法逃走。
阿珩,忍了半日便開始琢磨怎麼換個環境,哪怕她現在一心求死也不想死在如此污穢的環境裡,哪怕是凍死在雪原裡也比死在羊圈裡舒服。
北荒真的很缺醫,在阿珩展示了自身不比老巫差的醫術後,兩人成功自羊圈搬進了帳篷。
“阿珩,你有沒有什麼能殺人的毒?”
“我不能殺人。”
明白阿珩爲何不能殺人的載到:“你把毒給我,便是我殺人,不算你殺人。”
阿珩一愣,亮若妖鬼的眸子擡起。“你殺人不算我殺人?”
“對啊,清阿翁只說你不能殺人,可沒說你不能給別人提供殺人的工具。”
儘管大門已經被堵上了,但阿珩彷彿看到了一扇通向新世界的窗子在眼前打開,是啊,她不能殺人,可別人殺了人,亦或是自殺了,可不能算她殺人啊。
阿珩突然覺得自己不是那麼想死,很大方的給了載毒.藥。“不能亂用,否則被發現了,就算我有利用價值也救不了你。”
“你放心,沒有萬全的把握我不會出手。”
阿珩覺得這話的可信度一丁點都沒有,少年人血氣方剛,誰知會做出什麼來,不過只要小心,應該不會有什麼事。
窗子打開了,阿珩覺得全身每個毛孔都通了,開始關心起自己的食物。
對待有本事的人,且是醫者,胡人很熱情,阿珩一日兩餐都是新鮮的燉羊肉。然而每次看着木盆裡燉得軟爛的帶骨頭的羊肉,阿珩一點食慾都沒有,寧願繼續與牛羊同槽而食,她吃素不沾葷腥啊。
北荒三族,只有山戎會栽種一種名爲菽的作物充飢,半耕半牧,華族栽種的菽都是當年齊武王北伐,被清自北荒帶回中原栽種,發現收成可觀才漸漸變成華族的主要作物。與山戎一比,另外兩族都是純粹的遊牧民族,以半生的牛羊肉爲食,真的是半生,有的乾脆像華族吃魚膾一般將牛羊肉切成薄片生食。宰殺牛羊時,牛血羊血也沒浪費,而是用容器接住,然後生飲。
考慮到阿珩是華族人,胡人頗體貼,每日送來的羊肉都是燉得十成熟的,阿珩全都給載吃了。
啃了半個月的牛羊草料後阿珩看到了河裡的貝殼。
魚貝是人族最早的肉類主食,據說,古人類最初是生活在輞川海邊的,沒人知道輞川海在哪裡,因爲後來人族遷徙離開了那裡,再後來,歲月湮滅了太多的東西,已無人知道人族的祖地在哪裡了。但既然有個海字,想來肯定有魚,又是定居,定然是有充足的食物的,稍加分析便能得出當時的人是以什麼爲主食的。
刳木爲舟是人族最早的舟船,它的歷史比人族馴養牛馬,製作車還要早,阿珩相信,最早的人族刳木爲舟肯定不會是爲了去遠方,只是單純的捕獵而已。
北荒三族也吃魚,漁獵是它們獲取食物的主要來源,但爲了獲取更多的魚類,在魚類繁衍的季節,北荒人是不會捕魚的。不能打擾動物的繁衍,否則來年的漁獵收穫會減少,這是人族不知何時傳下的傳統,只是華族遵守的人已不多,魚子是很不錯的美食。
北荒人遵守,因此阿珩沒能從胡人那裡得到貝,不捕魚的話,也沒誰會專門去撈貝,只能讓載幫忙,她太虛弱了,草料只能讓她不餓死,沒法提供她足夠的體力,如今她連坐起來都要人幫忙。
載帶回了兩三斤的貝,本來想帶更多的,但他實在找不到了,而且水裡實在是太冷了,受不了了,便只能帶着這些回來了。
載將貝殼剖開,再用水煮熟,因爲沒有調料,所以是清燉,腥氣很重,會很難吃,然而阿珩卻毫無所覺,事實上也的確毫無所覺,她聞得到魚的腥味,卻永遠都吃不出來。最多通過口感判斷一下這隻貝平時吃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