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洛取了匕首正準備操刀將被自己砸暈了的魚刮鱗,卻見阿珩往嘴裡丟了一丸藥,不由一愣。“你這是?”
“被人吃已經夠倒黴了,還要清醒的被活吃,也太痛苦了,這藥能讓它不痛苦。”
“你把它毒死了,一會我還怎麼吃?”他看不是阿珩,拿□□當□□吃也無妨。
“那是黑甜湯,死不了人,只是讓它失去所有知覺做個美夢而已。”
“人吃了它的肉不會有事?”
“不會。”就算有事不還有她在這嗎?
雲洛瞅着阿珩,磨了磨後槽牙。“阿珩,你一定要那麼醫德敗壞?”當他看不出她想什麼嗎?
阿珩笑:“有醫德就行,你還管我的醫德是否端正,無聊。”
“清神醫沒把你打死真不容易。”雲洛感慨。
“虎毒不食子。”
“你命好,若是換個刻板的醫者,非切了你個不肖子孫不可。”雲洛邊說邊三兩下將雲鯉的鱗片刮淨。
“若是刻板的醫者,我根本不會留戀。”阿珩淡淡道。
想想阿珩的性格,再想想阿珩曾經做過的事,雲洛無言以對,確實,若是刻板的醫者,攤上阿珩這麼個子孫,必然反目成仇,因爲永遠都無法諒解阿珩做過的事,最後必然以阿珩弒殺至親而告終。清雖仁善,但他終究是羲和氏子孫,揹負着如同詛咒一般的世人對長生的渴望,再仁善也與尋常人有着截然不同的底線。
魚鱗刮淨,阿珩道:“平日都是你爲我做飯食,今日換我爲你做一回如何?”
雲洛有點猶豫,阿珩做的飯食......除非是量身打造的那種食物,否則,你不能指望一個平日裡酸甜苦辣鹹等調料喜歡亂放一氣的人能做出能吃的食物來。
阿珩提醒道:“魚膾無需放佐料,這是我從附近的小販那買的醬。”她便是想坑害雲洛,也沒材料。
雲洛猶豫了須臾後終是將洗乾淨的雲鯉放在漆器上遞給阿珩,阿珩摸出一柄柳葉刀便要下刀,刀落在半空便被人抓住了手腕,不解:“有事?”
雲洛默默的將阿珩手裡的柳葉刀取了下來,換成了自己的匕首,阿珩皺眉:“我用不慣這種刀,還是用我自己的比較順手。”
雲洛提醒:“你的刀有哪一柄是沒切過人的?”
阿珩想了想,發現一把都沒有。“那又如何?”
“拿切過人的刀做魚膾,你吃得下?”
“吃得下啊。”
“我吃不下。”
“我每次解剖了人之後都會將刀子洗得很乾淨的,不髒。”又是火燒又是烈酒的,阿珩可不信這樣還能留下什麼髒的東西。
“這與洗的乾淨與否無關,我只要想想你拿它做過什麼,魚膾做得再好我也什麼都吃不下了。”
阿珩只得妥協的用雲洛提供的匕首。
雖然廚藝不太靠譜,但魚膾這樣的食物極其適合阿珩,刀光似雪花飄舞,須臾之後,雲鯉仍舊保持着原樣。阿珩拿箸夾了一下,夾起了一片薄如蟬翼的魚肉,字面意義上的薄如蟬翼,肉片薄得依稀能看到另一頭的情況。
雲洛佩服道:“你的刀功不錯。”換了他,絕無法將魚肉給切得如此薄。
阿珩將蘸了醬的魚肉送入嘴裡,隨口回道:“剖人練出來的。”
同樣拿箸夾了一片魚膾準備吃的雲洛:“......”
阿珩擡眸見雲洛手裡的魚膾沒動,不由問:“怎麼不吃?”
雲洛較爲艱難的將魚膾送入嘴裡,雖然刀工的來源着實......但阿珩刀工真的是極好的,雲鯉的肉質本就鮮美,如今更是香滑可口,魚肉的鮮被精細的刀工與簡單的醬料給充分逼了出來。這一嘗味,雲洛立馬將阿珩的刀工是如何煉出來的這個問題給丟腦後了。
“好吃。”
阿珩道:“可惜美酒。”
雲洛聞言,自船上的隔層裡取了一罈酒,拍開泥封,自己先飲了一大口。“二十年份的葡萄酒,我二十年前親手釀的,可要嚐嚐?”
阿珩不客氣的接過酒罈抱着飲了一大口,酒釀的不是很好,但時間足以抵消很多東西,二十年過去,這壇葡萄酒已然質變,隨着時光的流逝愈發醇香。“好酒。”
雲洛從阿珩手裡拿過酒罈就着魚膾又飲了一大口,良辰美景、醇酒美人,甚美,只可惜美人是能看不能吃的。
阿珩也拿魚膾下酒,二十年的葡萄酒,算得上烈酒了,阿珩幾口就喝了半壇,眼神雖清明依舊,但蒼白的臉頰上卻暈起了紅暈,瞧得雲洛愈發驚豔,吞了口口水,挪開了目光,再看下去真的會忍不住吃了美人的。以前也不是沒見過阿珩飲酒,只是不是喝得不多便是在冬日,前者人的面色眼神都很正常,後者,無暇去注意,如今才發現,神經病醉酒竟是一幅世間至美的美景。
十里荷葉田田,芙蕖滿池,花嬌人更嬌。
雲洛大飽眼福之餘只想抽自己一耳光,這簡直是沒事考驗自己的自制力。
雲洛甚爲悠閒的陪着阿珩採了半個月的蓮子,也吃了半個月的魚膾,喝了半個月的美酒。雖然要剋制自己很是折磨人,但就算吃不飽也必須飽了眼福。他才二十五歲,阿珩也才十七,離婚約成立之日還遠着呢,吃不着,看個夠也不錯啊。唯一的後遺症就是近來有些肝火虛旺,有一回都流了鼻血,陪着三七一起喝了阿珩親手烹飪的苦哈哈的蓮子粥數日才勉強恢復正常。
雲晞建議雲洛:“您可以去娼.妓坊或歌舞坊消遣一二。”
雲洛不解:“我去那些地方做甚?歌舞坊的歌舞我一點興趣都沒有,至於娼妓坊,那地方不是強顏歡笑便是演戲演得出神入化,看着就慎人。”前者看着就想打瞌睡,後者容易得失眠症。
雲晞大爲驚奇:“您難道從未去過這兩種地方?”
雲洛搖頭:“那倒不是,我以前也是娼.妓坊與歌舞坊的常客。”
雲晞頗爲訝異:“這些年我從未聽說過。”他來洛邑也有七八年了,可雲洛的名聲,潔身自好到讓人懷疑他是否有生理問題,不好女色更不好男色,什麼色都不好。
“你沒聽說過很正常,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舊事了。”
雲晞在心裡算了下。“那時您貴庚?”
“三歲,太久了,還是四歲,記不太清。”
雲晞:“......您那時怎會去那種地方?阿父沒被氣死?”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去歌舞坊也就罷了,畢竟正經的歌舞坊都是賣藝不賣身的,但娼.妓坊,怎麼想,做父母的都會氣死。
雲洛瞅了雲晞一眼。“你莫非以爲我是自己去的娼.妓坊?”
雲晞有種狂汗的感覺。“莫不是?”
“正是你老子,我大兄。”
“阿父怎會這麼做?”誤人子弟也不是這麼個誤法。
“這些雲氏的家規,爲了避免孩子長大後爲人所騙或誘惑着染上不好的習慣,便讓孩子尚小時將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見識全了,如此,日後便是有人想騙我,也不會成功。你是半道來的,不知這些也正常。”
雲晞只想給自家祖宗寫個服字,曾經懵懂天真的孩子長大後失足墮落,究其本質,好奇心佔了很大比例,在孩子還不懂之時便將日後可能好奇的東西都給孩子見識了,日後便想染上惡習也難。如美人,雲洛年幼時便見識過了各種各樣的美人,更旁觀過活春宮,從頭到尾都沒落的那種,待他成年後,旁人再想用美色引誘他,根本不可能,因爲他對美色與房事沒有任何好奇心。唯一的問題是,祖宗也不怕子孫後代都落下心理陰影?
“您既然知曉這些,便應知你最近是怎麼個情況,若是不願去沾那些女支子、歌舞伎,亦可納良家女子爲姬妾。”雲晞沒提議讓雲洛娶妻,那不可能,雲洛早已定下了妻子的位置。
雲洛不以爲然:“這世上心裡明白卻不想去做的事很多,不過是區區一點生理慾望,還影響不了我。”若是那麼容易就被慾望所影響,他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雲晞:“......”老祖宗留下的祖制絕對有問題。
昆池芙蕖開始凋謝時,吃蓮子粥吃得想吐的三七再也不挑食了,每頓都很標準,一碗大肉、一碗蔬菜、兩碗粟米飯。阿珩不再去昆池採蓮蓬,雲洛沒了飽眼福的機會,自然恢復了正常。
昆池芙蕖凋謝過半時,阿珩在洛邑南城之外的一處供遊人歇腳的八角亭送走了兩個人——桔梗與菖蒲。
阿珩認爲這兩個弟子已經可以出師了,便效仿了蒼凜,當年她出師了,蒼凜踢她出谷自己尋找各種疑難雜症,因此在牧雲原上義診。如今,她也要送兩個弟子離開,去做流浪於鄉野城邑中的鈴醫,也叫遊醫。
雲洛很是驚奇,雛鷹終將長大,若要雛鷹展翅於藍天之上,父母都會將雛鷹逐出巢穴自力更生,可阿珩你這師父也做得忒狠了吧?桔梗今年是個啞巴,今年才十歲,菖蒲更是隻有九歲,這麼小的孩子,便是雲氏祖制苛刻也沒苛到這份上。
阿珩很是放心且自豪的道:“她們的毒術極好,足以自保。”
雲洛提醒:“人心險惡。”
“正因爲人心險惡才更要讓她們去體驗一番,溫室裡的花是開不出絕美的絢麗的。”
雲洛除了呵呵別無所想,溫室裡的花固然開不出至美,但如此早便逐弟子遠行的,阿珩也算頭一個,沒見兩個孩子都哭得稀里嘩啦的嗎?
阿珩無視兩個孩子臉上的眼淚將自己親手準備的藥篋給孩子背上,裡頭有她準備的許多藥,都是旅途中可能用到的良藥,以及......□□。又將兩個放着一百枚銅錙的荷囊放到兩個孩子的身上,最後往兩個孩子的懷裡放了一枚珍珠,珍珠不大,只比菽的果實略大兩分,成色只能算中上,但中州的西部,這樣一枚珠子價值亦不菲,可值三五枚金銖。內陸多不產珠,北地除了齊國臨海,其餘國家的珍珠都靠從臨海的國家買,而珠寶這一類東西,一倒賣,利百倍,利潤如此豐厚,價格自然也高得嚇人。
“銅錙是給你們的盤纏,這麼點盤纏自然不夠你們未來五年的開銷,但足夠你們離開洛邑了,剩下的盤纏便要靠自己的醫術去掙。這枚珠是救急用的,不到生死關頭不能用。”阿珩道,其實她更想給月光明珠做爲弟子的救急之物的。然而考慮到月光明珠的價值,還是放棄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兩個弟子驚訝的看着阿珩,能說話的菖蒲更是脫口:“五年?”
阿珩頜首。“少則五年,多則十年,不論你們走到了哪裡都得回來繼續隨我學更高深的醫術,若是不想學,也得讓我知道你們還活着。”
國族林立的捭闔時代,一個人出遠門等於變相自盡,回不來是很正常的事。雖然相信兩個弟子的本事,但阿珩仍會擔心。頓了頓,阿珩又補了一句:“你們倆出了這個城門便各選一個方向走,不得同行。”這兩位若是同行,很容易干擾對方,桔梗她到不擔心,就擔心菖蒲,干擾多了到時叛逆心理上來,那樂子就大了,她可不想教出個蒼凜第二來。
菖蒲與桔梗揹着藥篋與放着三身換洗衣物的包裹離開了,菖蒲向南,桔梗向東。
三七哭得都快抽搐了,阿珩一滴眼淚都沒掉,在兩個弟子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視線中後拎着兒子回藥廬。
回了藥廬,阿珩便放兒子自己去玩了。
雲洛不放心的跟來時,阿珩正在飲酒,自釀的雪蓮釀,雲洛聽三七提起過雪蓮釀。
雪蓮這種藥物生長與極西的雪山,但蒼凜早年遊歷九州四溟,將雪蓮的種子帶回了中州,並在即翼雪山上種植了許多雪蓮,省得回回需要雪蓮都要費勁的去尋。阿珩拜師後發現雖然蒼凜掉下深谷二十幾年,雪山上的雪蓮竟然生得到處都是,便採了雪蓮釀酒。三七沒喝過,但見阿珩喝過,雪蓮釀味道香醇可口,且有清冽的蓮香,但......後勁極大,以阿珩的酒量也不過能飲一罈。
雲洛目測了下,阿珩手裡的酒罈已經空了大半,這麼個喝法,也不怕腸胃出問題,趕緊按住酒罈。“姑奶奶,就算你想狂飲,好歹也先吃點東西墊一墊肚子,否則喝出胃病,我看你下半輩子怎麼辦。”胃病不是大病,得了絕對摺磨人,且是一生,比牙疼還磨人。
阿珩瞅着雲洛。“吃食拿出來。”
“你怎知我有帶吃食?心有靈犀?”雲洛取出了一包鹹鴨蛋,託阿珩優良養雞鴨鵝的福,洛邑的雞鴨鵝蛋幾乎氾濫,從珍貴之物變成了爛大街的東西。爲了方便保存,小販也是想足了法子,拿鹽將鴨蛋給醃製了起來,味道甚好。回來的路上雲洛正巧見到一個在賣鹹鴨蛋的小販,便買了幾個。
阿珩回道:“聞的。”
雲洛掃興的恍然。“忘了你鼻子比狗還厲害。”
阿珩:“.......”她全當這話是誇讚了。
阿珩取了一枚鹹鴨蛋剝殼送入嘴裡,什麼味道都沒有,但她感覺得出食物裡所蘊含的營養,鹽分比例很重。
原本慢條斯理吃鹹鴨蛋的雲洛無語的看着阿珩跟吃糖豆一般連着吃了四個鹹鴨蛋,鹹鴨蛋,顧名思義,很鹹,吃一個都需要慢慢吃以便腸胃與味蕾適應,阿珩這般當糖豆吃的,古往今來恐怕就這麼一個奇葩。“可要喝......”最後一個水字雲洛沒能問出口,因爲阿珩又抱起酒罈飲了起來。
方纔,真的只是墊肚子。
“既然不高興,爲何不留下他們?”
阿珩輕嘆:“雛鷹終將離開巢穴,我留不了任何人。”名爲人生的漫長道路終將只留她一個人。
雲洛皺眉:“誰說的?我就不會離開。”
阿珩淡淡頜首。“我相信你,你會在死亡到來時才離開我。”
雲洛想嘔血,愛上一個神經病真的心累。閉了閉眼,雲洛以壯士斷腕的堅決語氣道:“不會。”
阿珩笑:“你莫不是想說,你死了也會留在我身邊,雖說我時常切屍體,但那是爲了醫道,我對死人着實無興趣。”
雲洛瞪着阿珩:“你會死在我前頭。”
阿珩篤定的道:“那不可能。”
雲洛繼續道:“只要你一直不治你的心疾。”
阿珩驚訝的看着雲洛。
雲洛頹喪道:“你不想治,便不治了,不論你是否嫁給我,我都不會干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