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洛到底是不會讀心術,雖知阿珩人品有問題,卻也沒想過,會那般惡劣。完全沒把握,卻說對半開。慶幸的是,雲洛目前不想給阿珩做實驗,他如今與辰王的博弈正到了終局,給阿珩折騰一番,他也別想有精力與辰王鬥了。
雲洛最後問阿珩:“可否半年或一年後解毒?”
“那也太久了。”
雲洛:“......中毒的究竟是我還是你?”爲什麼他覺得阿珩比他這個當事人還着急?
阿珩毫不猶豫的回答:“你。”
“那我怎麼覺得你比我更着急?”
阿珩一派正氣的道:“這是我做爲醫者最起碼的醫德。”
雲洛無言以對,蘇醫師原來您還有醫德這東西啊,不對,您一直都有醫德,可您老的醫德跟三伏天裡放了十天半個月的飯食有何區別?
阿珩繼續道:“以後你每隔幾日便來藥廬一次,我給你拿一些藥,雖不能治好你,卻也能緩解一二,再輔以藥膳,調理身子,以後的把握也更大一些。”
雲洛狐疑:“你真是阿珩?”轉性了?居然會如此認真的考慮起病人的感受了。
阿珩坦誠的道:“你的清粥煮的很好。”
蘇醫師你可真是好收買,雲洛着實爲齊武王掬了一把同情淚,沒找對法子,把醫者給得罪了,最後死得忒慘了些。
阿珩道:“我已有十年不曾飽餐。”錦衣玉食也罷,清茶淡飯也好,她都食之無味,唯有麻木,如此,如何吃得下飯食?便是平素喝粥也是爲了自己的身體強逼着自己用完的。
雲洛微怔,心裡不由悶得難受,十年不曾飽餐,這得是什麼概念?庶人黔首無法飽餐是因爲生活艱難,而眼前這位卻不是,她是山珍海味擺在面前都吃不下。不是矯情,不是做作,是真的吃不下,味同嚼蠟,蠟好歹還有點味道,但阿珩進食卻是連嚼蠟都不如。
雲洛心裡如此想着,語氣裡不免流露出了些許:“你究竟是......”爲什麼?
阿珩亮若妖鬼的眸子瞧着,許久,終是道:“我吃過人。”
溫熱的人血涌入嘴裡的感覺,她永遠都忘不了,那麼的甜美,那麼的殘酷。其實,自己就是個天生的惡鬼吧。無盡的黑暗中,剛剛邁入垂髫年華的她如此想着,若非如此,她怎會覺得人血甘甜味美?
也不知是否報應,嘗過那人間極致的美味之後,她便吃肉類以外的任何食物都沒味道了,而肉類卻是沾着便嘔吐不止。
或許,是因爲她還是一個人吧,還徹底的變成惡鬼,還沒徹底變成蒼凜那樣的怪物。
雲洛並未驚訝,很早的時候他便猜到了。“亂世之中,天災人禍不斷,你所作所爲,不過人性而已。”人性只有在有能力保全自己且有餘力時纔會發揮作用,在連自己都不能保全時,所謂人性,也就那樣。
阿珩擡眸,似譏似諷的反問:“人性包括吃了自己的母親?”
雲洛語塞,這個他可沒猜到,不過,若是如此,他完全能理解清神醫爲何臨終時會爲阿珩立下醫者三戒了,女兒太兇殘,着實放不下。“虎毒不食子,烏鴉反哺,我相信你有苦衷。”
“虎毒雖不食子,人卻食;烏鴉反哺,這世間不孝子人多了。”
雲洛疑惑:“你爲何要如此詆譭抹黑自己?”很好玩嗎?
阿珩搖頭。“我只是實話實說,提醒你,我是個什麼樣的怪物,若你不想預言成真,別愛上我。”
亮若妖鬼的眸子瞧着雲洛,彷彿看透了雲洛心中的變化,雲洛不悅道:“你太看得起自己了,一點姿色都沒有,性格還怪癖,我再沒眼光也不至於瞧上你。”
“這很好,繼續保持這種認知。”阿珩滿意的頜首。她與載不適合,與雲洛卻更不適合,這倒不是三觀差異的問題,而是她單方面的問題,雲洛給不了她想要的,所以她永遠都不會嫁給雲洛。而云洛此人,只看他三年磨劍只爲等一個弄死齊威王的機會便可知他是一個想要什麼就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糾纏不休的結果,不是她殺了他,便是他毀了她。
雲洛氣結。
阿珩成功將雲洛給氣走了。
三七不解:“阿母,你把他氣走了,以後要如何飽餐?”
“原來如何,自然繼續。”阿珩理所當然道。
三七愣了好一下才反應過來阿珩什麼意思,愈發不解:“飽餐不好?”
“飽餐的感覺很好,但太好了,讓我覺得想起了服食阿芙蓉的感覺。”
“粥有問題?”三七知道阿芙蓉,那是一種止疼藥,阿珩對自己的身體進行改造的過程極其痛苦,麻沸散會令人昏迷,爲了確保成功,她必須全程保持清醒,因而不能服食麻沸散,可一直疼着也影響神智。阿珩最後將目光放到了阿芙蓉這味藥材上,最後身體雖可以行動自如了,卻因長期服食過量的阿芙蓉對這種東西產了生癮頭,爲了戒掉阿芙蓉的癮,阿珩吃足了苦頭,直到兩年前才完全戒斷根。
三七至今還記得阿珩藥癮發作時的模樣,狼狽猙獰,那麼的可怕,也那麼的......可憐。
“粥並無問題,只是我不喜歡那種感覺。”阿珩淡淡道,感覺是很好,可......阿芙蓉差點要了她的命。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對任何東西上癮,那種身體不由自主,彷彿變成另外一個人的感覺,她厭透了。
雲洛很好,他的粥也很好,但她不想要,她拒絕一切容易上癮的東西。
三七不能理解阿珩的話,阿珩摸了摸兒子的腦袋,幽幽道:“我也不知要如何同你說清楚,你自己日後慢慢感覺,總有一日會懂的。”但她希望,兒子永遠都不會懂,有些東西,只有遍體鱗傷之後才能明白。
三七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似乎想說什麼又不敢說。
阿珩不悅:“男孩子有話就直說,吞吞吐吐像什麼樣?”
三七遲疑了下,還是問:“您真的吃了外祖母?”
阿珩搖頭,三七見了,不由鬆了口氣,卻聽得阿珩道:“我只是殺了她。”
三七:“......”
阿珩沒去瞧兒子什麼表情,漆黑如墨的眸子愈發的明亮,如妖似鬼,且是煉獄裡爬出的鬼,卻無厲鬼之戾氣與恨意,她詭異的平靜着,無恨亦無怨。幹嘛要恨要怨嗎?那樣的情緒太浪費精力了,且所有人都受到懲罰,包括她,她更沒有恨的意義了。
雲洛離開藥廬的時候看到了一個人——公孫係。別誤會,這可不是辰國的公孫,而是離國的。
列國有遣送質子的傳統,結盟時需交換質子,戰敗後也需送上質子,反正各種各樣的情況,都需要質子。儘管所有人都明白,所謂質子,根本沒什麼價值,戰爭開始時,質子往往是第一個被祭旗的祭品。但列國對此就是樂此不彼,公孫係便是這麼個情況,做爲離國第三任太子的嫡子,這位公孫六歲時便被送到了辰國做質子。
雖然做質子的日子不好過,寄人籬下,王都的貴族子弟誰都可以欺辱嘲笑他,不過公孫係也該慶幸,若非被送到辰國爲質,他早死了。
說到公孫係的身份,就得提一下離王族的混亂情況了,雲洛記得,自己的大兄曾言:離王族就是個篩子。
雲洛深以爲,此言不虛。
誠然,離王是個明君,勵精圖治,創下了大好基業,奈何晚年猜忌多疑,暴戾兇殘,濫殺臣子,以至於往來列國的士子多不願去離國。他們遊歷列國是爲了尋找明主一展才華,可不是爲了給暴戾的離王殺着玩。
本身暴戾也就罷了,離王早年打下的基業底子夠厚,禁得起折騰,他最大的窘境是後繼無人。
離王膝下有六十七子,其中嫡子有十一名,兩個是先王后所出,九個是現任王后所出。先王后所出的兩個嫡子教養得極好,文韜武略,但......嫡長子太子琤十七歲時領兵出征,戰死沙場;嫡次子,挺有名,大名鼎鼎的太子琚,因着巫蠱之亂被離王所殺。另外九個嫡子,也有兩個最出色,一個是現任王后長子,可惜年少時因與太子琚衝突,被太子琚活生生砍掉了一條腿,成了殘疾,而王座上的君王是不能有污點的,毫無懸念,他再好也與王位無緣了;另一位是現任王后的次子,意氣風發的幹掉了太子琚,卻因着同命蠱的關係,太子琚前腳死,他後腳就陪葬了。
離王大抵也想不到世事變化如此無常,他四個最出色的兒子就這麼廢了一個死了三個也就罷了,他還有別的兒子。雖不如這四個,卻也不差,挑揀一番,也能找着一個合適的繼承人。但......奪嫡之爭中,這些公子們真的很出色,出色的過頭了,壓都壓不住。反正等離王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的兒子已經死得只剩下小貓兩三隻了,且都是庸碌之輩。因爲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所以沒摻和那些事,戰戰兢兢的關起門來過來,因而活了下來。反倒是那些出色的公子們,全死了。
彼時離王的心情,應是很想嘔血的。
最悲劇的是,離王好不容易矮個子裡拔了個高個的湊合着立爲儲君,結果......十一年前瘋了,一夕間拔劍砍殺了全家老小,僅一個被送到辰國的公孫係得以倖免。
做爲太子的嫡長子,論理,必然是板上釘釘的下下一任王,但公孫係的老子是癲狂而死的,比起前兩個太子一個死得壯烈,一個死得慘烈,這一任太子卻是死得遺臭萬年,一個瘋子竟被裡爲太子!?是離王瘋了,還是太子演得太好。
總而言之,一句話,公孫係老子的死讓公孫係的繼承權發生了動搖,而那癲狂得屠戮全家老小的事,公孫係的繼承權徹底飛了,沒有人會讓一個可能會突然發瘋的殺了全家老小的潛在瘋子成爲君王。
後繼無人是一個君王最大的悲劇,創下的基業再好,怎麼瞧都是一片黑暗。
身份尷尬至此,公孫係這些年在異國的日子可想而知,離國方面早就忘了有這麼個人,說不定,離王更希望他死了,免得生下有瘋病的後裔的傳言捲土重來。
雲洛曾經見過公孫係,堂堂公孫,竟然落魄到在街上偷東西,而在辰國這麼一個嚴刑峻法的地方偷竊,結果可想而知:公孫係的一根手指沒了。
本來是應該依律剁去雙手的,但當時同行的前任宰輔雲湛想了下,覺得這位主說不定有很大的利用價值。畢竟,經過稷陽之亂,離王的子孫折損了許多,所剩無幾,原本不可能繼承王位的人又有了機會。離王的選擇對像就這麼幾個了,自然沒精力去考慮別的因素了。便是最後派不上用場也沒關係,只是一點小錢而已,損失了對雲湛也沒什麼影響。因此雲湛當時便替公孫係補償了失主,定罪時便輕了,只是砍了一根手指。
雲湛令人給了公孫係一些幫助,令他可以溫飽。但再後來,雲氏劇變,他一邊與辰王鬥得激烈,一邊謀算齊國,警惕列國,根本沒心思再理會這位別國質子的死活。古往今來死在異國他鄉的質子太多了,若公孫係死了,只能說他倒黴。
事實證明,公孫係的命還不算太差,離國的局勢重新穩定下來後,他的祖母想起了他,令人爲他送來了錢財,上下打點,日子勉強過得下去,卻也只是勉強過得下去。辰國尚武,貴族子弟自小便勤習弓馬,哪怕是紈絝子弟也有幾招,而爲了炫耀,辰國的紈絝子弟們很喜歡找公孫係玩。確切說,是單方面欺負公孫係,欺負本國的貴族子弟容易惹麻煩,大家日後都要上戰場,這個時候把人得罪狠了,日後恰好在同一戰場多尷尬啊?這個時候,這些別國的質子就是最好的替代品了。
離國尚武之風沒辰國這般濃郁,三歲孩子都能跟人打架,因而公孫係,三歲識千字,五歲能詩賦......公孫係連年紀比他小的紈絝子弟都打不過。
這樣的日子,根本不是人過的,公孫係沒死已然是奇蹟,雲洛時隔數年再見公孫係卻發現,這傢伙竟然活得挺不錯的。
雲洛看到了公孫係,公孫係也看到了他,第一時間以爲是雲湛,這倆兄弟除了眸子顏色不太一樣,其餘地方几乎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很容易認錯人。不過公孫係也很快就反應了過來,雲湛已於四年前戰死九陵原,眼前的是雲湛一母同胞的兄弟雲洛。
公孫係行禮道:“見過宰輔。”
雲洛回禮。“公孫來瞧病?我觀你氣色甚好。”不像需要看醫者,且是找阿珩這種醫者求虐的不治之症之人。
公孫係聞言道:“我是來訪友的。”
訪友?雲洛瞅了瞅周圍,阿珩着實聲名狼藉,根本沒人敢跟她做鄰居,這周圍就沒別的人家。“你訪的友弄不是阿珩?”
公孫係微訝。“宰輔與阿珩亦相熟?”
雲洛心裡呵呵,年輕人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爺爺對那傢伙做過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