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過來時,我覺得世界還是搖晃的,頭好暈。我勉強撐着眼皮,往旁邊一看,頓時嚇一跳:趴在我旁邊打盹的鬍子拉碴的男人,是誰?
他的面容,我好像眼熟,但不敢確定。這樣的雙眉、眼睛,睡眠不足而疲憊的臉色,難道……是厲祥?
我想把手從被子裡伸出來揉揉眼睛,牽動肌肉,感覺到疼痛,忍不住呻吟了一聲。牀邊的人睜開眼,驚喜萬分:“昭,你醒了?!”
他的聲音很沙啞,不再像清泉美玉,可他的目光沒有變。我鬆口氣:“季禳。”
當然,我在暈倒前見到的人,應該是季禳。爲什麼我會以爲見到凌玉呢?他們明明長得一點都不像。那一定是我的幻覺。
“對了,真族軍怎麼樣?糧草到了嗎?援軍呢?我們什麼時候可以突圍?!”我急着問,手肘撐起身體,感覺到一顛,又摔回去,“我怎麼這麼頭暈?覺得整個人顛啊顛啊的……”
“馬停下!”季禳向外面喊了一聲,然後回頭對我笑道,“這是馬車。”
“啊?”
“戰爭已經結束了,我們贏了,正在班師回京。”他笑,“不用擔心,沒事了。”
“什麼?”我茫然像在夢中,“怎麼贏的?”
他慢慢告訴我,他在雙瞳山被北虜圍上時,確實是中了埋伏了。可是看了看內瞳山的石頭,他反而有了主意,“你不是要朕跟黃東海聊聊嗎?他提到一種石灰石,內瞳山整座山,就是這種石頭。”
呵,生石灰遇水放熱,並放出二氧化碳,會讓生物灼傷、窒息。難怪傳說內瞳山有妖怪,雨天放火箭。原來是這樣的緣故啊!
“然後呢?”我急着問。
他回答,北虜當他們糧盡而掉以輕心的時候,他們就用鑿下來的生石灰打了個漂亮的奇襲。正好,我又把糧包射下來。北虜被生石灰燒得心驚肉跳,又見到糧包從天而降,以爲天神都在幫忙李朝軍隊,就潰敗了。正好一支援軍也在北虜後方發動奇襲,真族軍一潰三千里,估計相當一段時間不敢再進犯中原。整個孔地,以及孔地再北部的白雲三州,全部光復。
“可是、可是那些馬呢?”我歡喜着,又忍不住問,“你們的糧食是哪兒來的?怎麼還能留下馬?——我確實看見你們有馬,沒錯吧。”
“這個……”季禳有點支吾。
“到底怎麼樣?”我逼問。
“當時,已經有一些傷員,他們不能再耗糧食……”他的聲音低得聽不清,眼睛不敢看我。
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呢?我聽不太懂。有一點想法,悄悄在心底鑽出來,很可怕,我不敢看它。我只是盯着季禳的臉。他說的,不是我想的意思,是不是?雖然歷史上有很多這樣的記載,可他不會做這種事,是不是?季禳,請你告訴我!
“……傷員們英勇自盡了,用他們自己的身體給大家充口糧,給我們省下了馬。三軍都被他們的精神鼓舞。朕已經給他們立了忠烈祠。”他終於說出口來,語速飛快,好像他的話是一隻蜻蜓,如果能用更輕捷的速度飛過水麪,尾巴點開的漣漪就會更小、更容易被人忽略。
口糧……身體充作口糧?我看着被子。我的手摳在被子裡。我嘔吐不出來。
“昭?”他叫一聲。
“你吃過沒有?”我苦澀道。
他沉默好一會兒,道:“朕是他們的統率。任何一名士兵在朕麾下吃了任何東西,都是朕的責任,沒有任何分別。”
是的,他是統率、是首犯,任何一份罪,都要由他的肩膀承擔。這就是戰爭。我們從一開始就應該知道。我忽然衝動的握住他的手。
“昭?”
我說不出話來。說我要尖叫、要責怪他?說我同情他、理解他?說我忽然有一種衝動,想跟他一起承擔他的罪,因爲我知道那份罪過太重了,實在太重了?
不,這並不是我全部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什麼?我說不出來。言語是這樣無力的東西,一秒鐘之間閃過的心意,哪怕用千言萬語來定義,都會扭曲失實。
他勉強笑了笑,揀輕鬆的話來說:“哦,鐵騎軍有個叫陳大勇的?他叫人打了自己四十軍棍,說是你的意思。他說你如果能早日康復,他願意再挨四百棍。”
“啊,”我點點頭,忽想起一件事,“還有羅狗子的撫卹呢?跟我一起攀巖摔下去的一個士兵,他的身後事怎麼樣了?”
“所有犧牲的戰士,都會得到光榮的撫卹。”季禳向我保證。
“哦。”我再次點點頭,好像沒什麼其他要說的了。一場大戰,這樣,也就收梢。
“總關心別人,你不問問你自己出了什麼事?”他道。
“呃……”我出了什麼事?
“體力透支過度。雖然有內力,也不能這樣用,知道嗎?朕聽說了你狂奔兩日後,在崖上撐住一個人的體重,後來又全速穿林,翻過觀月峰和內瞳山?太胡鬧了,以後再也不要這樣做,知道嗎?”
“當時沒有選擇啊……”我尷尬的喃喃。
“胡說!”
纔不是胡說。就像他現在這樣的憔悴,在我的牀頭打盹,是在守護我吧?他明明可以不必這樣做,但也覺得沒有選擇,是嗎?我看着他,心底的疼痛一直到達舌尖,說不出話來。季禳季禳,我們各自爲了什麼,畫地爲牢?
他忽然錯開目光,不再看我。
“怎麼了?”我問。
“昭的眼睛……會說話啊。”他輕輕道。
我們都不再言語。
下章: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