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城最近一段時間,最熱鬧的事情,無疑就是萬家的喬遷宴了。
全廣州城但凡有點身份地位的,基本都到場了。
就連廣州布政使都送上了一份賀禮,足見其人脈之廣,權勢之大。
說起來,萬家崛起也就是這十來年的事情,還是沾了胡人的光。
以前最大最重要的海貿港口,是福州、泉州。
實力雄厚的海商,也基本都集中在這兩座城市。
廣州只能排在二三流,萬家在廣州還有點話語權,但在整個海商圈子就是小蝦米一隻。
元末以波斯人、大食人爲主的一羣胡人,主導了這兩座城池。
至正十七年胡人內鬥,掀起了長達十年的亦思巴奚戰亂。
將這兩座華夏最重要的海港夷爲平地。
大量海商在戰亂中家破人亡。
最慘烈的還是泉州,從此失去了華夏第一海港之名,直到馬鈺穿越那會兒都沒能恢復。
福州、泉州遭災,大家只能換個港口做生意。
廣州擁有天然優勢,又有歷史文化底蘊,承接了一大部分的生意。
萬家當時的家主也是個有雄心的人,拿出全副身家購買海船,搶佔空出來的商貿路線。
成功當了一把風口的豬,家族財富迅速膨脹。
明面上掌握大小商船百餘艘,暗地裡有多少錢沒人知道。
聽說他們還在海上養了一羣亡命徒。
端的是實力強橫,就連官府都得給他幾分面子。
以前是戰亂年代,萬家老家主又深諳明哲保身之道,行事非常低調。
但前幾年萬老家主病逝,其子萬寶全繼承家主之位。
這位新任萬家主行事風格與其父大相庭徑,那叫一個高調。
拉攏了一大批海商,組建了一個廣州商會,大有壟斷廣州海貿的架勢。
年初他嫌棄自家祖宅破舊,斥巨資修建了一座龐大的宅院。
這處宅院處處透露着奢華。
大門口兩尊石獅子是以漢白玉雕刻而成,造型大氣,線條流暢,表情惟妙惟肖。
一看就出自大家手筆。
影壁前擺放的是一塊兩尺多高的太湖石,造型奇特優美,至少價值千金。
院內房屋更是雕樑畫棟,堪稱奢華。
其中一座二層小樓,竟然通體以金絲楠木建成,其價值已經不能用金錢衡量。
正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不少懂行的人一眼就看出,這些雕刻品都不是普通工匠能做出來的。
紛紛詢問他找的哪個大匠,還讓他幫忙介紹一下,價錢不成問題。
萬寶全只是笑而不語。
可以說,今天這場喬遷宴,完全滿足了萬寶全的虛榮心。
心中那叫一個高興,這錢沒白花。
想必經此一事後,我這商會會長的位置,就穩如泰山了。
萬寶全坐在椅子上,暢想着美好未來。
這時一個二十餘歲的年輕人,鬼鬼祟祟的從正堂前走過,似乎想要出去。
他臉色一拉喝道:“萬明哲,給我滾回來。”
萬明哲心道不妙,只能怏怏不樂的回來:
“爹,您喊我什麼事?”
萬寶全更氣了:“我還問你呢,你這是要做什麼去?”
“看你這一身打扮,是不是又想去碼頭?”
“真是氣死我了,讓你好好讀書你不讀,整天就想着經商。”
萬明哲見被發現,索性也不隱瞞了,爭辯道:
“經商怎麼了,我們家世代經商,我爲什麼不能學經商。”
萬寶全氣道:“你懂什麼,士農工商,商人地位最低。”
“現在新朝剛剛建立,禮法制度還沒有確定下來,咱們這些商人還能張揚一下。”
“等制度確立,咱們連穿絲綢的資格都沒有,有再多錢又有什麼用?”
萬明哲不服氣的道:“可是商人不允許做官,我讀書又有何用?”
萬寶全解釋道:“我剛纔不是說了嗎,新朝剛建立,禮法制度還未確定,連戶籍都還沒有重新登記。”
“以我們家的財富,給你弄個良籍還不是手到擒來?”
“到時候再花錢讓布政使將你舉薦出仕,不就可以做官了嗎。”
萬明哲反駁道:“就不怕被人舉報?真當那些人都是傻子啊。”
萬寶全說道:“又沒讓你一開始就當大官,先去偏遠的地方做個小官,誰會舉報你?”
“等新朝禮法制度確立,誰還能追究此事?”
“等過上一代人,你就是真正的士人了。”
“到時候我們家要錢有錢,要人有人。”
“未嘗不能如蒲壽庚那般,以商家而執掌一城乃至整個海上貿易。”
萬明哲:???
他覺得自己的父親瘋了,如果是王朝中晚期,朝廷逐漸失去對地方的掌控,你這麼搞還有點說法。
王朝新建這麼搞……就算是元朝都無法容忍好吧。
然而萬寶全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壓根就不聽他的勸告。
還派人將他押送到後院,監督他讀書。
處理好這個逆子,萬寶全猶自氣憤不已。
蒲壽庚是胡人,當年掀起亦思巴奚戰亂的也是胡人。
他們都能辦成的事情,難道我一個漢人就辦不成?
況且,我不是說了嗎,先讓你低調蟄伏,將士人身份穩定下來。
等過上一代人再開始計劃。
一代人不行就兩代人,我這是爲家族長遠計。
少不經事,無法瞭解爲父的長遠計劃。
“這個逆子,真是氣死我了。”
“不行,一定要好好管教他。”
就在這時,心腹萬通急匆匆過來,樣子還有點狼狽。
這讓萬寶全心中更是不滿,訓斥道:“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以後還怎麼跟着我幹大事?”
換成平時萬通早就請罪了,但這次卻無視他的斥責,走近低聲道:
“老爺不好了,剛剛傳來消息,鳳陽那邊出事兒了。”
萬寶全心中是一突,也顧不上什麼體統了,連忙問道:
“出什麼事兒了?”
萬通就將劉伯溫去鳳陽查案,皇城營造官吏幾乎全部被查的事情講了一遍。
萬寶全倒吸一口涼氣:“趙彥君不是李相的人嗎?怎麼會被查?李相就不管?”
萬通無奈的道:“李相因病請辭了。”
萬寶全一陣頭大:“他怎麼這個時候請辭……趙彥君他們沒有將此事捅出來吧?”
萬通搖搖頭,說道:“我們的人傳回來的消息說,劉相公還在查剋扣口糧的事情,沒有聽到別的動靜。”
萬寶山鬆了半口氣:“剋扣錢糧,按律要被處死,但不會牽連全家。”
“可是這件事情要是捅出來,那是夷三族的大罪,他們不會這麼愚蠢。”
萬通憂心的道:“經手此事的人不少,就怕誰扛不住。”
萬寶全說道:“但我們每次都是以海外商人的身份,與他們對接的。”
“真正知道我們身份的只有趙彥君,他是不會蠢到將此事捅出來的。”
“不過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們還是要多做一手準備。”
“和海上那些人聯絡一下,如果情況不對,就引導他們攻破廣州城。”萬通遲疑的道:“老爺,真的要這麼做嗎?您可要考慮清楚了。”
“真這麼做了,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萬寶全臉上浮出一抹狠辣:“你以爲我們還有回頭路走嗎?”
然後他又安撫道:“不用害怕,這只是以防萬一,又不是一定會走這條路。”
“況且大不了我們離開大明,去南洋搶一塊地立足,不比在這裡逍遙快活?”
萬通內心裡一萬頭羊駝奔騰而過,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爲了面子搞這處宅院。
建就建吧,不知道哪根筋兒不對,竟然敢偷買營建皇城的材料,還讓皇家工匠加工材料。
那邊出事兒了,竟然不想着花錢託關係擺平,而是要造反。
老家主若地下有知,恐怕都能氣的詐屍了。
可惜,他只是家奴,什麼都改變不了。
他深知萬寶全的性格,跋扈張揚,剛愎自用,還心狠手辣。
沒少和逃到海上的張士誠舊部合作,劫掠其他人的商船。
甚至和倭寇都有合作。
自己要是敢再勸,恐怕也難逃一死。
所以他不但不能反對,還一副贊同的樣子,幫着查漏補缺:
“老爺,最好不要告訴海外那些人具體要做什麼。”
“只告訴他們,最近有一筆大生意。”
“免得他們知道太多,以此來要挾您。”
萬寶全不滿的道:“這些還用得着你說?去辦事吧。”
萬通連忙說道:“是小的多嘴了,小的這就去辦。”
看着他匆忙離去的背影,萬寶全冷哼一聲。
這個萬通就是喜歡自作聰明,若不是看他還算忠誠,早就將他換了。
——
劉伯溫看着手中的供詞,表情也是越來越凝重。
之前他就察覺到這些人可能在倒賣皇城材料,這是大罪,還會牽連到很多人。
怕打草驚蛇,他一直都沒有露出哪怕一絲風聲。
對外宣稱的一直是調查剋扣口糧案。
暗地裡卻讓錦衣衛加緊調查。
這麼大的案子,肯定不是一兩個人就能完成的,經手的人不在少數。
一個人嘴硬,不可能人人都嘴硬。
在錦衣衛十八般刑具之下,終究是有人扛不住,將一切都招了。
一個人招供,其他人再硬抗就沒了意義。
更多人精神崩潰,將一切都供了出來。
看完這些人的供詞,劉伯溫也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真的是無法無天。
做假賬侵吞營建皇城的材料,加工後出售給豪強大戶。
因爲窟窿太大,光靠做賬是抹不平的,他們就開始對皇城偷工減料。
很多要用漢白玉的地方,換成了普通的花崗岩或者青石。
很多需要用金絲楠的地方,換成了紫檀或者沉香木。
很多需要用紫檀、沉香做大梁的地方,換成了棗木等次一等的木材。
各種奇石就更不用提了,直接就被倒賣。
僅現在這些口供裡涉及到的東西,其價值就高達二十餘萬貫。
本來他想着,這才一年不到,這些人就算貪又能貪多少。
可現在他才知道,自己還是低估了人心中的貪慾。
關鍵這還不是全部,因爲最大的那幾個頭目,趙彥君等人都沒有招供。
等他們全招了,這個數額可能還要擴大。
這些人,是真的不要命了。
劉伯溫已經可以想象到,朱元璋的憤怒表情了。
不過他依然沒有將此事公開,原因很簡單。
買家還沒有查清楚。
敢買營建皇城的材料,真是膽大包天。
就算他不想搞擴大化,也覺得必須把這些人都挖出來。
否則後患無窮。
只是,根據那些官吏的供詞,買家的身份只有趙彥君等數人知道。
而趙彥君等人都知道,這是滅族大罪,都在硬抗着不願意鬆口。
我來鳳陽的消息是瞞不住人的,想必那些買家已經聽到了風聲。
雖然以剋扣口糧案迷惑他們,但肯定瞞不了多久。
不行,必須要儘快拿到口供,以免夜長夢多。
當下他也顧不上什麼忌諱不忌諱的了,將錦衣衛百戶平長遠叫過來,說道:
“平百戶,想必你也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
“現在不論你採用什麼方法,三天內撬開他們的嘴,拿到買家的名單。”
平長遠恭敬的道:“就等相公這句話了,您放心,用不了三天就能拿到他們的口供。”
心裡卻在吐槽,審問犯人你還講什麼規矩。
要是你早讓我們放開手腳,早就拿到口供了。
不過他只是一個百戶,可不敢在劉伯溫這個丞相面前炸毛。
拿到劉伯溫的許可,平長遠立即返回大牢,找來手藝最精湛的幾名審訊專家。
只用了一天就撬開了一個人的嘴,拿到了部分名單。
還是那句話,有一個人開口,剩下的人再堅持也沒了意義。
其他人也先後鬆口。
但這份名單依然不全,部分買家是趙彥君單線聯繫的,其他人都不知道。
趙彥君也不愧是窩案的主犯,嘴巴就是硬。
到現在依然一個字都不吐露。
平長遠也不得不豎起大拇指:“你是我見過骨頭最硬的。”
“現在我還剩下最後一招,如果你能撐過去……那我就只能向上面求援了。”
趙彥君虛弱的道:“有什麼招儘管使……”
平長遠笑道:“放心,這一招對你來說不疼不癢。”
說着他湊到趙彥君耳邊,小聲說道:
“我已經派人去應天,將你的髮妻和子女都接了過來。”
“到時候……”
聽他說完,趙彥君眼睛瞪的都快凸出來了,激動的罵道:
“畜牲,你個畜牲,我就是變成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平長遠笑道:“你肯定會變成鬼的,你全家都會變成鬼。”
“但在此之前,先把口供錄了,否則你懂的。”
“我想,你也不想剛纔我說的事情,真的發生吧?”
趙彥君怒目圓睜,惡狠狠的瞪着平長遠,似乎想要將他生吞活剝了。
然而平長遠卻絲毫不爲所動,就這麼戲謔的看着他。
過了好一會兒,趙彥君忽然垂下頭,猶如鬥敗的公雞:
“我招。”
拿到全部口供,看到名單上涉及的人員,即便見慣了大世面的劉伯溫也心中一沉。
立即寫信給朱元璋,讓他趕緊採取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