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官必須要能看得懂賬簿,要會記賬。
其實朱標自己也學過記賬,對於馬鈺的提議自然沒有意見:
“國子監算學班那裡有現成的記賬教材,到時整理一下,就可以作爲新學院的教材。”
馬鈺卻搖搖頭,說道:“現在使用的記賬方式太簡單了,有太多漏洞,很容易作弊。”
“我的意思是,要改良出一種全新的記賬方式,修補漏洞提高作弊的成本。”
朱標秒懂,高興的道:“我就知道你肯定有新東西,快和我說說新式記賬法是什麼樣子的。”
其實馬鈺是真不懂會計知識,但一些基本的東西還是瞭解一些的。
於是他將複式記賬法講了一遍。
簡單來說就是,朝廷規定記賬簿的樣式。
所有的記賬,必須用規定格式的賬簿,以方便查賬。
一筆交易,有出也有入,出入雙方各自記賬。
“……因爲是甲乙雙方同時記賬,一個記出,一個記入。”
“如果單方面修改賬本,稅官拿到甲乙雙方的賬簿一對照,就能看得出來。”
“想要作弊,就必須甲乙雙方互相配合,增加了作弊的成本。”
“稅收也是一樣,商鋪交了多少稅,要在自家的賬簿上記錄下來。”
“衙門問誰收了多少稅,稅款都去了哪裡,也要清晰記錄下來,以便於御史監察。”
朱標跟着馬鈺學了很多經濟學的知識,也專門研究過計官。
自然是能看得出複式記賬法的優秀之處的,讚道:
“記賬法只是這麼一改,不但賬目更加一目瞭然,還加大了修改的難度。”
“好好好,表弟果然聰明啊。”
此類的誇讚實在聽過太多,馬鈺都有些免疫了,接着說道:
“還有一些細節,比如記賬必須用三種數字同時記載,防止有人塗抹修改。”
所謂三種數字,一種是馬鈺弄過來的‘1234’。
還有一種是自古就傳下來的‘一二三四’。
第三種是大寫數字‘壹貳叄肆’。
根據出土文物可知,‘一二三四’早在先秦時期就已經存在了。
大寫數字出現的較晚,目前考古可以追溯到南北朝時期。
目的就是用複雜的字形,防止有人塗改賬目。
唐朝開始普遍應用於賬目的書寫,宋朝也普遍用大寫數字記賬。
但元朝懂的都懂,大寫數字記賬法就被廢掉了。
原本歷史上,直到郭桓案爆發後,朱元璋才下令必須用大寫數字記賬。
馬鈺這是提前將朱元璋的功勞給搶了。
至於賬簿不允許有任何塗改,如果寫錯字了,必須更換一張重新寫等等。
這些都屬於常規的要求了。
朱標自然全部採納:“聽表弟你這麼一說我才發現,現在的記賬方式確實漏洞很多。”
“難怪那些人敢肆無忌憚的侵吞國家錢糧。”
馬鈺搖頭說道:“他們侵吞國家錢糧,和記賬方式沒關係,新式記賬法也沒辦法杜絕他們貪污受賄。”
朱標點頭道:“我知道,貪贓枉法是貪慾作祟。”
“不過新式記賬法,確實更加規範,方便查賬和收稅。”
“依然非常了不起。”
這馬鈺倒是沒有反駁,畢竟複式記賬法在他穿越前,都是經濟活動中的標準系統。
足見它的實用性有多強。
接着兩人就開始討論,新式賬簿該採用什麼樣的格式。
馬鈺上輩子見過賬簿,雖然細節忘了,但大致樣式還是記得的。
在前世經驗的基礎上,很快就拿出了幾種賬簿的格式。
比如出賬賬簿格式,入賬賬簿格式,納稅賬簿格式等等。
當然,這些只是最基礎的,更復雜的東西就只能交給專業的人去弄了。
不過總的來說,馬鈺拿出的東西,確實規範了大明會計行業的基礎。
地基打好,可以爲後續經濟活動的發展,提供便利。
朱標非常高興,這次沒有白來啊。
表弟果然從不讓人失望。
嘴上說着不懂,卻總能給出很多建設性創意。
我算是看明白了,表弟說不懂,那就是知道一些。
他說略懂一些皮毛,那就是有一定研究。
他說的懂,那是精通。
真是謙虛啊。
馬鈺並不知道朱標在想什麼,他則在思考另外一件事情。
會計行業的基礎需要規範,難道其它的就不需要嗎?
比如,度量衡。
現在的度量衡,是存在極大不便的。
比如一斤十六兩,一里是一百八十丈,計算非常麻煩。
目前來看沒什麼問題,等將來工商業發展起來,會帶來很多不便。
到那個時候再改,會耽誤很多事情,不如一開始就將這些都規範好。
想到這裡,馬鈺就將自己的想法一併說給了朱標聽。
朱標驚訝的道:“修改度量衡,這動靜太大了吧?”
“百姓已經習慣了現在的尺度,如果強行改,會造成極大的不便。”
馬鈺能理解他的想法,解釋道:
“國家必須要統一度量衡,這個重要性我不說你也知道。”
“因爲元朝的不作爲,民間的度量衡其實已經混亂了。”
“你可以去了解一下,現在的一尺,比宋朝的一尺要長。”
“關鍵是每行每業,都有自己的尺度。”
“僅我知道的就有木工尺、營造尺、量地尺、裁衣尺……”
每個行業的尺度,標準都不一樣。
事實上,原本世界的大明,度量衡就相當的混亂。
直到滅亡都沒有統一長度單位。
一個大一統的華夏王朝,各行各業都圈地自萌,用自己的度量衡標準。
也不得不說,確實有些奇葩。
朱標也聽的頭皮發麻,不敢置信的道:
“竟然已經混亂到這種程度了?爲什麼沒人告訴我。”
馬鈺嘆道:“這種‘小事’,在很多人眼裡都不值一提。”
“但想要發展製造業,提高生產力,統一的度量衡勢在必行。”
“可以這麼說,沒有全國統一的度量衡標準,就不可能發展製造業。”
雖然朱標知道統一度量衡的重要性,但也沒有想到馬鈺竟然如此重視,好奇的問道:
“爲什麼?”
馬鈺反問道:“你知道流水線生產法嗎?”
朱標一臉疑惑:“流水線生產法,這是什麼東西?”
馬鈺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又問了一個問題:
“之前我們說過,西周制定了禮法制度。”
“從此列國都採用周禮,奠定了華夏大一統的文化基礎。”
“可是爲什麼他們沒有統一度量衡?”
“爲什麼秦朝人會如此重視度量衡?還特意立法統一?”
朱標思索片刻,回道:“西周時期,列國之間的交流比較少。”
“度量衡的差異影響就很小,所以他們並不重視。”
“到了春秋戰國時期,列國交流愈加頻繁。”
“度量衡的差異所帶來的不便,就凸顯了出來。”
“所以秦朝建立後,特意立法統一度量衡。”
馬鈺讚道:“舉一反三,表哥是真的把書讀懂了。”
見自己猜對了,朱標也不禁很是開心,嘴上謙虛道:
“多虧了表弟的課啊。”
馬鈺沒有接這個話茬,而是繼續剛纔的話題:
“秦朝人重視度量衡,除了剛纔你說的那個原因,還有一個被歷史掩埋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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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標心中一動,說道:“流水線生產法?”
馬鈺頷首道:“對,就是流水線生產法。”
朱標更加好奇:“這到底是什麼東西,竟然能影響到秦朝的政策?”
馬鈺這才揭曉答案:“所謂流水線生產法,就是將一樣物品拆分成不同的部件。”
“每個人負責一個部件的製作,最後組裝在一起。”
朱標一臉茫然,什麼意思?
馬鈺頓了一下,進一步解釋道:
“我們以生產刀舉例。”
“現在製作一把刀,只需要一名工匠。”
“從刀身到刀柄再到刀鞘,全部都是他一個人完成。”
“這就意味着,他要懂木工,還要懂一定的皮革加工技巧。”
“但是流水線生產法不一樣,它將刀分拆成好幾個部件。”
“刀柄、刀身、刀鞘等。”
“然後找好幾個工匠過來,每一個工匠只負責製作一個部件。”
“製作刀柄的,只製作刀柄;製作刀身的,只用製作刀身。”
“最後把這些零部件集中在一起,再由一個專門的人組裝起來,成爲一把完整的刀。”
朱標皺眉道:“本來一個人的活,現在好幾個人做,那不是浪費人力嗎。”
馬鈺笑了:“你看過歐陽修的《賣油翁》嗎?”
朱標點頭,這篇文章他確實看過。
“那應該還記得‘惟手熟爾’是什麼意思吧?”
“一個人只負責製作一個零部件,他就會越來越熟練,效率會越來越高。”
“假如一個人製作一把刀需要三天。”
“那麼流水線生產法,三個人三天就能製作七八把乃至更多。”
朱標猶如醍醐灌頂,說道:“原來如此,好一個流水線生產法,難怪秦國能滅掉六國。”
馬鈺說道:“是的,秦國在生產力不變的情況下,通過改進生產關係,提高了生產效率。”
“爲滅六國奠定了物質基礎。”
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道:“但是,流水線生產法能夠成功,就必須要標準化。”
“試想一下,如果沒有統一的標準。”
“生產出來的刀身寬窄薄厚不一,刀鞘也是大小不一,最後是沒有辦法組裝到一起的。”
“所以秦國人最重視度量衡的統一。”
朱標被繞的有點頭暈,思考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
“是了,因爲他們掌握了流水線生產法,所以意識到了標準化的重要性。”
“因此秦國人更加明白統一度量衡的重要性。”
“原來如此,若不是表弟你說,我還真不知道這些。”
馬鈺接着說道:“標準化的好處不止於此。”
“就以我的輪椅舉例,有任何地方損壞,都必須找專業的工匠,量身製作零部件更換。”
“非常的麻煩,成本也很高。”
“如果全國統一標準,哪個地方損壞了,直接去店鋪購買對應的型號的零部件,替換掉就可以了。”
“哪怕我從應天跑到嶺南,都能買到對應的零部件。”
“不但方便,還節省了大量人力物力。”
“輪椅只是小物件,找工匠維修也方便,麻煩一點倒也還沒有什麼。”
“蒸汽火車你應該還記得吧?”
朱標點點頭,他可是太清楚了,即便現在他也非常的震撼。
他爹還專門組建了一個機構,挑選了能工巧匠研究大型蒸汽機。
只是到現在依然沒有什麼收穫,反倒是出了幾次事故,傷了不少人。
馬鈺繼續說道:“實用性的蒸汽機非常龐大,一輛就要幾萬乃至幾十萬斤。”
“如果零部件損壞,難道還要找工匠,現場量身打造一個出來嗎?”
“真要這麼做,那將是一場災難。”
“如果採用了標準化,每一個零件都有固定的規格。”
“那麼就可以提前製作很多零部件備用,損壞了直接替換掉就可以了。”
朱標眼睛一亮,說道:“就和更換車軸一樣,是吧?”
馬鈺點頭道:“對,就和更換車軸一樣。”
“秦朝的流水線生產法雖然失傳了,但他們留下的很多規矩,還在被大家使用。”
“比如車軸,你可以去調查一下,現在的車軸規格只有固定的那幾種。”
“只要車的型號一樣,車軸都可以通用,這就是標準化帶來的便利。”
朱標長嘆一聲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沒想到一個度量衡關係竟如此重大。”
“大明要想快速發展,必須要統一度量。”
“雖然初期會帶來一些不便,但這都是變革的陣痛,撐過去就是惠及萬民。”
馬鈺鼓勵道:“大明的禮法制度還沒確立,修改度量衡的反對聲會小很多。”
“且天下才剛剛一統,百姓還未真正安定下來,修改度量衡對他們的影響也會小很多。”
“錯過這個時間再想改,就要付出更大的代價了。”
朱標點頭說道:“好,回去我就和我爹說一下此事,儘快將新的度量衡確定。”
馬鈺說道:“別急,你想好怎麼改了嗎?”
朱標疑惑的道:“不是有現成的嗎?重新確立一下標準不就可以了嗎?”
馬鈺不禁搖頭道:“剛纔我不是說過嗎,現在的標準是有問題的啊。”
“一斤十六兩,一里一百八十丈,計算太麻煩了。”
朱標這纔想起這一茬,說道:
“嗐,被你東繞西繞的,把這一茬給忘了。”
“你有什麼想法就直接說吧,別再繞了。”
馬鈺也不禁笑了起來,說道:“我也不想繞啊,這不是爲了說服你嗎。”
然後他正色道:“重量單位比較好改,一斤的總重量不變,但十六兩改成十兩。”
“一石從一百二十斤,改成一百斤。”
“十進制是最便於計算的,這一點你應該明白。”
朱標點點頭,表示了認同:“還有嗎。”
馬鈺接着說道:“再說說長度單位,這個需要改動的就很大了。”
“我建議將之前的長度單位廢除,重新發明一套獨屬於大明的單位。”
朱標不解的道:“爲什麼?”
馬鈺解釋道:“民間已經習慣了現在的標準。”
“就算朝廷規定了新標準,他們在實際生活中,依然會大量使用舊標準。”
“但現在民間關於尺的長度,已經有不知道多少種了。”
“就算是專業的人員,都不一定能搞懂有多少種,普通百姓就更加的糊塗了。”
“如果朝廷再製定一個新標準,依然叫以前的名字,很容易和以前的標準混淆。”
“不但起不到規範作用,反而會讓大家更迷茫。”
舊的標準叫尺,新標準還叫尺,叫着叫着就混淆了。
“直接將現有的標準廢掉,啓用全新的標準,是最簡單有效的方式。”
而且採用全新的名字和標準,也便於宣傳。
直接告訴百姓,以前的標準廢掉了不能用了。
然後再告訴他們,新標準是什麼樣子的。
朱標微微點頭道:“有道理,你對新標準有什麼想法嗎?”
馬鈺說道:“古人以粟米的直徑爲最基本的長度單位,十粒粟米連接在一起就是一寸。”
“我們就效仿古人,也以粟米的直徑爲標準。”
“一千粒粟米連在一起的長度,作爲基本長度單位,命名爲米。”
“將米等切成十份,是分米;分米切割成十份,是釐米;釐米切割成十份是毫米……”
“裡的長度倒是不用變,我計算過一里恰好是五百米左右。”
長度單位變了,順帶的面積、體積等單位,自然也要變。
馬鈺就引入了米、平方米、立方米,升、千升等等。
並且他還引入了標準物的概念。
“比如朝廷製作一把特殊的尺子,天下所有的尺子都必須以它爲標準,以減少誤差。”
“這把尺子就保存在皇宮,然後以這個尺子爲基準,打造更多標準尺發放給各府縣。”
“各府縣再以標準尺,製作更多的尺子發給民間,一步步普及……”
“白金硬度足夠、耐腐蝕、不易變形,我覺得最適合用來製作標準物。”
“……”
朱標見他說的頭頭是道,就知道他定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關鍵朱標自己也覺得,這麼一改好像更加直觀了。
米、寸米、釐米、毫米等,遞進關係非常明顯,比尺、丈、裡等簡單易懂。
到這裡,他已經比較傾向於馬鈺的方案了。
但……
“事關重大,等回宮後我就和我爹商議,看他是什麼意見吧。”
“不過我覺得他肯定會同意的。”
畢竟這也算是文治的一部分,給他的功勞簿上增添光彩。
沒有拒絕的道理。
接着兩人又就方纔的問題,進行了重新梳理。
主要是幫朱標進一步理解這些內容,方便他去操作。
並且還找來紙筆,對關鍵信息進行了記錄。
畢竟今天說的東西很多,不少還算是比較複雜的,光靠腦子很難全部記住。
記下來無疑是最好的。
一直到下午,朱標才帶着厚厚一摞紙離開。
將朱標送走後,馬鈺也長舒了口氣。
重新確立度量衡,全面採用更加方便的十進制,是他早就有的想法。
這次終於一併告訴了朱標。
至於朱元璋會不會採納,他並不着急,反正有標哥在。
說的難聽點,就算最後沒能幫朱標躲過那場災難,不還有朱雄英、朱允熥的嗎。
以自己和朱標、常妃的關係,將來混個太孫老師的身份,還不是輕而易舉。
總之,時間是站在他這邊的。
不過還是那句話,如果能說服朱元璋動手改,無疑是最好的。
畢竟他的威望在那擺着,真要是想改,誰反對也沒用。
就在他思考的時候,觀音奴回來了。
不用問,只看她臉上的笑容,就知道今天過的很愉快。
馬鈺也樂見其成。
之後兩人就在花園裡閒聊起來,主要是觀音奴講述今天都做了什麼。
馬鈺充當了一個合格的聽衆。
不過他還是察覺到了一點不和諧的地方,那就是她的名字。
觀音奴,這在華夏文化裡算是乳名,使用起來很不方便。
於是他就笑道:“要不我給你取個名字吧。”
觀音奴臉一紅,低着頭蚊吶般道:
“嗯。”
馬鈺心中暗喜,這就說明她已經完全接受了未婚妻的身份,否則不可能讓他幫忙取名字。
面上卻一本正經的道:“敏字,有聰慧、活潑之意,不如就用這個字吧。”
觀音奴喃喃道:“敏,王敏……好,以後我就叫王敏了。”
說着她擡起頭,看着馬鈺輕輕的道:
“謝謝。”
馬鈺輕笑道:“你能接受,我很開心。”
一句話說的她又害羞不已,起身說道:
“天色不早,我該回去了,改日再來找你。”
說完不等馬鈺回話,就急匆匆離去。
馬鈺倒也沒有挽留,天色確實不早,她也該回家了。
真要讓她在這過夜,恐怕明天她的名譽就全毀了。
——
再說朱標。
回宮後他沒有直接去找朱元璋,而是先回到東宮,將這些東西重新梳理了一遍。
並且還聯繫自己學過的相關知識,進一步加深自己的理解。
之後他又派人,去詳細調查了目前大明度量衡方面的情況,以掌握更詳實的數據。
如此又用了一週時間,他終於將這些都理順,並且寫成了奏疏。
這纔去找朱元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