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當代英雄》與多餘人
從普列特尼約夫那裡回來後沒過幾天,米哈伊爾繼續完成剩下的學業的申請結果也是很快就出來了:申請通過,同意繼續入學。
本來就是合法合規的手續,按理來說就不應該被拒絕,但大概是因爲遇到了不怎麼樣的辦事員的緣故,總之米哈伊爾的申請就這麼一直被拖着,直到找了普列特尼約夫後再去,辦事員才露出了“你有這個關係你早說啊!”的眼神。
大抵還是太過年輕,米哈伊爾還未完全摸清如今俄國的社會情況。
事實上類似的腐敗其實早就隱藏在整個俄國社會所有的機關當中,就像當年老陀考取軍事工程學院,他的哥哥因“體弱多病”被拒之門外。老陀雖然考得很好,但還是沒有得到免費入學的名額。
雖然老陀他爸在爲孩子提交申請時,校方允諾了這樣的免費名額,但是他後來才知道,那都是留給會給考官“送禮”的學生的。
“真腐敗!”陀思妥耶夫斯基憤憤不平地在致父親的信中寫道,“我們這些一個盧布掰成兩個花的人要付學費,而那些富人的孩子卻不需要。”
關於這回事,其實無論在哪個時代哪個國家都有類似的現象,老爺們心情好要點臉面,可能就是巧立名目,來上一套特長生加分、競賽特招生,頂級期刊論文發表,從而達成自己的目的。老爺們要是心情不好,那也是演都不演了,什麼津貼什麼撫卹金什麼貧困補助,老爺我全都要!
當一個國家總體還說得過去的時候,巧立名目算是比較常見的手段,而當所有人演都不演了,以至於已經把有些事情當成常態,那麼大概率就是真出問題了。
對於如今的俄國來說,賄賂和受賄算是一種非常普遍的現象,在老屠之後會完成的《獵人筆記》中,描寫了一位當了四十年的差才撈到個貴族稱號的地主,他如此寫到:“他是一個善良而正直的人,只按“職位”收點賄賂——從十戈比到兩盧布。”
這種狀況到了後來,官員們甚至已經馴化了農民們,收錢辦事的官員會被稱爲好官,而如果一個官員嚴格遵守各種條例分文不取,反倒是被罵作壓迫者。
不過該說不說,收錢能辦事的官就是好官這種思想,即便是再過去一百多年,認可這一點的人似乎依舊不在少數。倒也不知道是無可奈何,還是心裡面秉持着“要是我在那個位置上”之類的想法。
那麼言歸正傳,既然這個問題已經解決,那麼米哈伊爾便只管挑一個合適的日子入學了。
不過在此之前,新的問題卻是又產生了,大致上就是涅克拉索夫對米哈伊爾說的那樣:
“米哈伊爾,有一個不幸的消息,你最新的那個幽默風趣飽含機智的短篇被審查官打回來了,開始的時候他不知道爲什麼有些氣急敗壞,幾乎將你文章的大半部分都給否定掉了,但之後又不知爲何,突然收回了最開始的否定,只是認爲部分內容需要刪改一下。
否則即便他這裡給你過了,那麼後續也是很有可能出問題的。”
米哈伊爾:“?”
壞了,審查官也想做我的局,毀了我的發表夢
坦白說,最開始收到這個通知的時候,涅克拉索夫其實是很納悶的,畢竟前面的話,這位審查官雖然掛名了編輯白得了一筆還算豐厚的年薪,但總得來說還是合作愉快,一些傾向稍微有些激進的文章都給通過了。
如今怎麼臨時又變卦了?
但等他將那篇因爲事務繁忙還沒來得及看的短篇小說看過了之後,他忍不住笑了好一陣的同時,倒是也爲那位審查官竟然撤回了最開始的否定而感到意外。
畢竟某種意義上,這也算是貼着臉去嘲諷人了。
但是倘若用更大一點的視角去看,《裝在套子裡的人》又何嘗只是在說某一部分具體的人呢?
堅信自己正過着正確的生活的人算不算套中人?全然相信自己所處的環境是正常的,這種人又算不算是套中人?
全面否定自己的祖國以及全身心愛着祖國的人,是否也算另一種意味的套中人?
總之,或許每個人都不同程度的待在套子裡,至於這篇小說則是用了一種漫畫般誇張的筆觸將這種現象表現了出來,而放到俄國的現實當中,這種裝在套子裡的人很明顯就有了更加明確的指向。
而現實中的這類人,無疑也可能被這篇小說給刺傷到,就如同那篇《變色龍》一般。
大概就是因爲這樣,儘管審查官尼基千科收回了最開始的全盤否定,但他還是表明道:“描寫這樣的先生是可以的,但萬萬不可如此明顯的將他們作爲諷刺對象!要知道,在我們這樣一個社會,這樣的先生纔是最正派的!也是政府最爲喜歡的先生,這樣對待他們,即便是在文學中,也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
涅克拉索夫:“?”
您這個意思是說,不那麼明顯就可以了?
或許在大學以外的地方,這位審查官倒也沒有那麼死板。
而面對這樣的意見,米哈伊爾的反應是:“嗯?哪裡諷刺了?哪裡批判了?我怎麼沒有感覺出來?”
涅克拉索夫和知道了這個消息的尼基千科:“.”
米哈伊爾可真是一位裝糊塗的高手!
不過抖機靈歸抖機靈,米哈伊爾最終還是配合着改了一下,不過要尼基千科這位審查官來說,米哈伊爾的修改只是含蓄了那麼一點,該有的東西似乎一個也沒少。
不過這種程度的話,硬要說也可以。
還是那句話,如今這個時期形勢還不算太嚴峻,同時也沒有直接觸及到很敏感的東西,也沒有調侃什麼地主和貴族,唯一比較危險的,可能還是會引起有些人的仇視。
對此那位米哈伊爾的回答卻是:“憑心而論,這樣的作品並非是想侮辱誰,也並非想跟哪位先生過不去,所做的不過是揭出社會一角,好引起療救的注意。倘若只能起到一些微小的作用,那也足以讓人感到寬慰了。”
米哈伊爾能寫出這樣的小說,尼基千科只能說年輕人就是氣盛。
而米哈伊爾的回答,無疑就是在說:“年輕人不氣盛那還能叫年輕人嗎?!” 儘管早就過了熱血的年紀,但尼基千科在聽到米哈伊爾的話後還是受到了不小的觸動,於是琢磨了一陣,尼基千科還是將這篇小說通過了。
對於他而言,最開始確實有些惱怒,但當那位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也會穿上雨鞋、帶着雨傘,而且一定穿着暖和的棉大衣的先生,時不時地就從他的腦中閃過的時候,他也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一篇很妙的小說。
而在將這篇小說通過後不久,尼基千科也是從傳聞中得知了這位年輕的雜誌社老闆即將完成剩下的學業的事情,去的還是他任教的聖彼得堡帝國大學,得知這個消息後,尼基千科也是愣了好一會兒,不過當聽到對方是法學生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就鬆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他是法學生的話,俄國的那些法律條例就足夠他背上好一陣子了,應該也沒時間去幹別的事情。
就算真幹了也跟尼基千科牽扯不到一塊去,畢竟他可是教授文學史的老師
當這件事處理好後,米哈伊爾便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他答應別林斯基的那篇評論文章裡面去。
對於米哈伊爾這位曾經的牛馬研究生而言,寫論文以及評論文章並不算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甚至說他這裡確實還有一些非常超前的理論,拿出來還是有可能讓如今的評論界目瞪口呆的。
不過後世的評論文章跟如今俄國的評論文章總歸是有些不同的,後世有些人的評論文章總得用些晦澀的詞語,還要說上一些看上去花裡胡哨的場面話和奉承話,而放在這個時代乃至於放到別林斯基身上,他們的評論文章相對而言要更加親近讀者,更加有私人化的表達。
就像別林斯基在評論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時就時常有這樣的表達:“可是你,親愛的讀者,一定不會和這老小孩冷淡無情地分手吧?他是這樣善良”
這有時也是他的評論文章的魅力來源。
總之既然要寫評論文章,那麼自然還是向這個時代最頂級的大佬學習和請教比較好。
而說起寫評論文章,有一件事確實值得注意,那就是生搬硬套某種理論亦或者是帶着某種固定的觀念出發,這往往會導致這樣的情況:好,這篇小說象徵着封建貴族勢力的消亡和新興階級的崛起。好,這篇小說不愛國,垃圾小說。好,這部小說是男作家寫的,有不尊重女性的描寫,純純就是“老登文學”。
這些觀點有時候確實能夠提供一種解讀文學的新視角,但真要說起來的話,一味按照單一的視角和觀念來解讀文學,那確實也是沒啥意思。
真正的文學作品往往都是豐富的,那麼評論這樣的文學作品,即便難以用有限的篇幅將作品的全部說清楚,但也不能搞得過於單一或者充斥一定的偏見。
於是在決定要寫這樣的文章之後,米哈伊爾也是又抽空將牢大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以及cos牢大的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又研讀了好幾遍,在這個過程中,又順帶打聽了一下關於他們的爲人和他們的事蹟。
由於時代並不算遠,在米哈伊爾的周圍,有相當一部分人都親眼見過普希金和萊蒙托夫,這其中別林斯基他們跟萊蒙托夫見得算是比較多的,畢竟萊蒙托夫的很多詩歌和小說都是在《祖國紀事》上發表的。
而說起萊蒙托夫和他的《當代英雄》,儘管在後世知名度相對較低,但在這一時期的俄國,他的名字可謂是如雷貫耳。
托爾斯泰曾嘆息道:“如果萊蒙托夫活着,那我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誰也不必存在了。”
契訶夫說:“我無法理解,他還是個孩子,怎麼能創作出這樣的作品。唉,要是能寫出這樣的東西來,那麼死也瞑目了!”
當然這裡面肯定有客氣話和惋惜的成分在,但他們對《當代英雄》的讚賞確實一點不假,而就是這樣的一部作品,某種程度上也能跟另外一部家喻戶曉的作品《鋼鐵是怎樣練成的》形成一種對照。
至於具體怎麼說,還是暫且放到後面再談吧。
總之米哈伊爾在做好充分的準備後,就開始試着去完成這篇評論文章了。
而從別林斯基那裡得來的經驗,說實話也不能完全照搬,畢竟除了正常的文學評論以外,別林斯基還會說道:
“你看這裡米哈伊爾,當你談到這部作品的這一情節時,你又怎能不談談我們這個糟糕的社會和那些糟糕的人呢?到了這一部分,你又怎能不談談我們俄國政府的狹隘和卑劣呢?到了這裡,又有誰不會對我們俄國的專制制度有發自內心的不滿呢?”
米哈伊爾:“.”
這可太刑了老別,你可比我要刑多了。
難怪你的文章到了審查官那裡,審查官的反應往往是嘰裡咕嚕地寫什麼呢?不通過,不通過,統統不通過!
不過米哈伊爾的話,更多的還是想呈現出文學當中的某種現象,當然,要是有的青年看了後想做點什麼,米哈伊爾覺得倒也不是不行。
爲了這篇文章,米哈伊爾也是拿出了很多時間來進行打磨,好在是最終還算順利地完成了。
寫出來後,米哈伊爾倒也沒有非常自信的直接就安排到雜誌上,而是先拿去給別林斯基讓他幫忙指點指點。
畢竟在文學評論這一塊,別林斯基還算是比較權威的,而面對米哈伊爾的文學評論,別林斯基當然是很感興趣和很樂意看一看的,只不過在看之前,別林斯基倒是也有一個心理預期。
面對米哈伊爾這種不世出的天才,即便他只是初次寫評論,應該也不容小覷,不過與此同時,或許也不應該有太高的要求。
懷着這樣的念頭,別林斯基也是很快就看到了這篇文學評論的標題:《多餘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