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時期的法國,倘若一個人的名字裡帶有一個德字,那麼往往能夠說明一件事:這人是地道的老巴黎正白旗,就算現在沒那麼地道了,那祖上肯定是地道的,正因如此,即便已經經歷了一場法國大革命,但依舊有相當多的貴族爲自己名字中的德感到十分自豪,普通市民更是對這個德字充滿了嚮往。
那麼奧諾雷·德·巴爾扎克是否是地道的老巴黎正白旗?
不是的兄弟,不是的。
大約在巴爾扎克三十歲左右,他突然公開宣佈,說他的姓名並非奧諾雷·巴爾扎克,而是奧諾雷·德·巴爾扎克,他還宣稱,他早就保有這個貴族稱號的一切特權和名分了。
但這一切的起因只不過是他父親在最親近的家族圈裡吹了個牛逼,也只敢在家族圈裡吹這樣的牛逼,大意就是說可能他跟古代騎士巴爾扎克·德·昂特拉格家族沾點兒遠親。
巴爾扎克他爸差不多就是酒後吹了個牛逼的性質,但是巴爾扎克卻是將這種虛無飄渺的臆測誇大到無可置辯的事實的地步。
就比如他在函件和著作上都簽署“德·巴爾扎克”,還把德·昂特拉格家族的紋章漆繪在馬車上,有一次他還乘坐這輛馬車維也納去旅行,每逢不客氣的同僚們對他這種妄自尊大有所揶揄,他便用坦然不害臊的神氣回答這些人自己的名字。
但是很遺憾,巴爾扎克老師在幻想自己是貴族的時候,忘記了這世上還有一種東西叫出生證明。
於是在“一七九九年五月二十一日”這一欄裡,杜爾的文書用冷冰冰的態度一清二楚地記載着:
“本日,法蘭西共和國七年牧月初二,公民伯納一弗朗索瓦·巴爾扎克,戶主.呈報產生一子。上述巴爾扎克宣稱,此子所取之姓名爲奧諾雷·巴爾扎克,系本日晨十一時於家中出生。”
不過即便如此,巴爾扎克那燃燒着的、充滿了創造性的強力意志,在造就他和毀滅他的同時,也讓他取得了足以改變現實的輝煌力量。
誠然,從來沒有一位法國國王曾對他或他某位祖先恩賜過貴族的特許,然而當後人被詢及這位法國最偉大的小說家的姓氏時,所有人總會聽從他的囑咐,答以“奧諾雷·德·巴爾扎克”,而非“奧諾雷·巴爾扎克”。
巴爾扎克依靠自己讓他的姓成爲法國文學史上一個不朽的象徵。
但此時的屠格涅夫肯定不知道里面竟然還有這麼多彎彎繞繞,聽到了這位先生的名字後,他倒是不爲這位先生名字中的德感到稀奇,這對屠格涅夫這種頂級貴族子弟來說算不了什麼,但是作爲作家的巴爾扎克,對於屠格涅夫來說確實是如雷貫耳。
這一時期的巴爾扎克老師顯然已經來到了作家生涯的高峰,不僅在法國內他是聲名赫赫的頂級作家,就算是在俄國也有着很大的影響力。
別林斯基稱其爲“社會解剖學的天才”,赫爾岑在後來流亡後指出“巴爾扎克的巴黎即我們的莫斯科”,其筆下資產階級的貪婪與俄國貴族地主的剝削本質無疑。
果戈理的作品也受到過巴爾扎克的影響,而年輕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發表《窮人》出名之前,更多的則是希望靠翻譯《歐也妮·葛朗臺》來賺到第一桶金。
至於屠格涅夫,他在1843年的時候經別人引薦其實跟巴爾扎克有過一場會面,而當時兩人見面的時候,書房裡堆滿手稿、校樣和咖啡杯,巴爾扎克則是身穿類似僧袍一樣的衣服擱那高呼:“我的債主比拿破崙的軍隊還可怕!”
只是見面的時間實在是太短,以至於屠格涅夫那時候還感慨:“他像火山噴發般談論債務和《人間喜劇》,卻未問及一句俄國文學。”
現在的話,這位大作家似乎是把他忘了,對此屠格涅夫倒是也沒有太介意,很快就用委婉的方式提及了一下此事。
而巴爾扎克稍稍回想了一下發現似乎確有此事後,他在感到尷尬的同時,眼睛裡的不滿倒是也少了許多。
不過真要說的話,巴爾扎克並非是對屠格涅夫感到不滿,而是對那位素未謀面的神秘俄國作家感到不滿,至於爲什麼,簡單來說,因爲債臺高築的緣故,巴爾扎克總是嫉妒比自己更走運的小說家,無論是誰,他的內心都可謂是充滿了痛苦。
至於債臺高築的原因,除了大手大腳以外,那自然就是巴爾扎克老師有錢了就喜歡創點小業、辦點小廠、種點小菠蘿、辦點小雜誌以及收藏點小古董
一來二去之下,巴爾扎克那也真是活生生把自己給創死了。
若不是爲了還創業的這點債瘋狂寫稿,巴爾扎克指不定還能再多活兩年。
而爲了寫稿還債,巴爾扎克早年的時候其實什麼都寫過,下作的情色稿子也不例外,即便是到了1840年之後,巴爾扎克又一次被債務給逼急了,由於他一時間湊不出足夠的錢,那也是靈機一動,先是找出版商簽下一項報酬豐厚的合同,合同的內容則是要求他提供兩篇長篇文章。然後呢?巴爾扎克把這兩篇文章分包給要價更低的兩位寫手關鍵是有一位槍手還未能按時完成。
只能說,巴爾扎克老師這輩子有時候活得還挺幽默的。
倘若米哈伊爾見到了巴爾扎克,他首先肯定還是瞻仰一下這位文學上的巨人,緊接着米哈伊爾其實還挺想問問巴爾扎克老師的生意經以及如何品鑑古董,然後估計巴爾扎克還能自信滿滿地給米哈伊爾講上一大堆
只不過現在的話,巴爾扎克對遠在俄國的米哈伊爾確實很是嫉妒,畢竟像《八十天環遊世界》這部近來大熱的小說他當然有聽說過乃至看過,也自然能大致估算出這部作品能給作者帶來多少收益。
所以說
這合理嗎?!
我這猛喝咖啡、拼了命的寫稿,花了大半輩子的時間纔有如今的地位,結果你一個外國的年輕人起點上來就這麼高?!還沒有債務!
而且在傳聞中更是瀟灑的一塌糊塗,什麼巧戲沙皇,貴族夫人小姐那裡來去自如,就跟回自己家一樣.
對於人至中年還一屁股債的巴爾扎克來說,所有這些東西他光是聽聽血壓就開始飆升,對米哈伊爾沒有好感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過就算真的從文學的審美上來說的話,巴爾扎克確實不喜歡太過通俗和迎合市場的小說,就像他認爲大仲馬的小說過度追求情節的驚險離奇,以至於犧牲了社會批判的深度。
在他看來,小說應是社會病理學報告,而非娛樂消費品。
一念至此,巴爾扎克在同屠格涅夫聊了一陣後,也是頗爲直接地表達了對那位名爲米哈伊爾的作家的看法:
“我得承認,當我看到那篇法語寫的《項鍊》以及翻譯過來的那些俄國短篇小說的時候,我完全震驚了。在這之前,我幾乎認爲俄國不存在文學,當然,我也並未過多關注這件事。但我確實在那些小說中看到了俄國文學的閃耀之處。
可是現在呢?正在連載的這部長篇小說又是怎麼回事呢?充滿了荒唐、離奇的想法,爲了情節上的曲折已經完全看不到此前那些小說當中的珍貴的東西了,莫非那位俄國作家已經止步不前,只能寫寫現在這樣的小說了?”
“尊敬的先生。”
面對巴爾扎克既有實話又有點嫉妒的激動話語,屠格涅夫努力回憶了一下之後,便試圖還原米哈伊爾曾經說過的話:“他說這些作品也有它們的價值所在,而且只要他想,他想寫什麼便能寫出什麼。”
假如聽到了這句話的米哈伊爾:“?”
我沒說過
可惜米哈伊爾是聽不到了,但此時此刻的巴爾扎克卻是聽得清清楚。
巴爾扎克:“???”
俄國什麼時候出了這樣的人物?
狂妄!
聽到這樣的話,巴爾扎克感覺自己的血液在不停地往上涌,在頭暈目眩了一陣之後,巴爾扎克終於是擠出了一句話:“只用嘴巴可寫不出紮實的小說。”
“所以他前不久又寄給了我一篇小說。”
屠格涅夫掏出早已準備好的稿子繼續道:“純法語小說,他說既受到了您的作品的啓發,同時也是對於資產階級社會的一次預言。”
“那我或許得好好聽一聽了。”
面對這一環接着一環的事件,即便那位青年依舊遠在俄國,但是不知爲何,巴爾扎克還是感覺自己已經感受到了對方的氣息,但現在肯定還不是聽小說的時候,於是一時之間,巴爾扎克只能是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接着便是等待着這場文學沙龍的開始。
而屠格涅夫和巴爾扎克的這場對話,旁邊的一些作家那也是聽得清清楚楚,他們在爲那位遠在俄國的作家的狂妄感到咋舌的同時,也是不由自主地就期待起了那篇法語小說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