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僑郡。指的就是漢人聚居的鄉鎮。
西晉末,八王之亂時,匈奴羯胡接連進入中原,漢族流民四處逃亡,尋找能夠安下一張牀的平靜之地。慕容雋的爺爺甚有政治遠見,他大力招攬漢族流民,在遼水流域設立了數個僑郡。
比如,以冀州流民組成的屯民點被稱爲冀陽郡,豫州流民組成的屯民點爲州郡,等等。從此,“僑”這個詞有了旅居他鄉的含義。後世所謂的“華僑”就是從慕容鮮卑的僑郡演變而出的詞。
當時,五胡以漢民爲下等民族,其中羯胡甚至把漢人當作一種“兩腳羊”,飢餓時可以直接宰殺,煮而食之。在這種氛圍下,壓在漢民頭上的賦稅較重,很多時候,他們本身就是胡人的一種食物。
慕容雋的爺爺招徠漢族流民後,恢復了曹操所實行的屯田政策,漢僑們若是租用鮮卑族的牲畜耕田,收穫按六四分成,官六民四。若部族用牲畜,則收穫對半分,官民各佔五成。
古代百姓的負擔分爲稅與賦,稅是當地官府徵收,主要用於維持官府運作。賦是供養皇帝花天酒地的費用。漢僑繳納的這五成以上的收穫屬於“稅”。此外,他們還要承擔沉重的“賦”,還要加上各種名目繁多的“役”。
即使按五五分成,漢僑們的負擔也是極其沉重的。他們一年辛勞到頭,基本上除了勉強維持生命的食物別無所得。然而,慕容鮮卑用這樣的賦稅水平對待漢民,卻是胡人中對漢人最爲寬容的——起碼他們不吃漢人。
慕容鮮卑正是因爲吸納大量的漢僑,才慢慢的從一個實力不彰的小部族變成遼東最強大的政權。
戰爭打得就是經濟,打得就是糧草。慕容鮮卑擁有着上百萬任勞任怨的漢僑,它的常備軍數量多的令人髮指。漢僑的辛苦勞作,可以讓慕容鮮卑聚集起數十萬大軍常年在外作戰。僅僅依靠拖延戰術就可以讓實力不濟的小部族經濟崩潰,無力再戰。
可以說,漢僑是慕容鮮卑強大的基礎,漢僑稍有異動,強大的慕容鮮卑就會變得像紙糊的老虎一般脆弱。
“天,真的要變了”,封奕心中隱隱產生了一絲恐懼。
漢僑的招撫正是在封氏家族、陽氏家族、皇甫家族等數代漢臣努力下達成的。以前,三山漢國從沒停止向燕國的漢僑使媚眼,然而,燕國的強大讓僑民有一種安全感,他們擔心,漢國雖然賦稅較輕,然而國力的弱小卻不能給與他們安全。
與其將來被屠殺,不如暫時忍受壓榨——這是漢僑們的普遍心理。正是基於這個想法,高翼雖然竭力的招攬漢僑,但他只能找到一些零散的逃奴,形不成規模。
然而,當漢軍冬季大勝燕軍的消息傳到龍城之後,多米諾骨牌倒下了第一張牌。
戰爭結束一個多月後,艱難的穿越了積翠山的潰軍倖存者來到了遼河平原,他們訴說着漢軍的殘暴,於是,多米諾骨牌的倒下了倒下了第二張牌。
中國歷史中,對這段殺戮時代的胡人習俗沒記載,當然,俺們的精英們歷來對生活習俗不感興趣,連本民族的生活習性也懶得記載。俺們寫的所謂24史,只是歷代帝王“起居錄”與“帝王家譜”。尤其是五胡時代的歷史,更是一段被人遺忘的歷史,甚至是禁忌的歷史。漢人當政時,要顧及民族感受,不準說;胡人當政,要堅決篡改與抹殺。
相反,同一時期,與當時胡人同一生活方式的匈奴人,被我大漢驅逐之後,正在蹂躪歐洲,歐洲人對其生活習性記述得很清楚。
從史書上記載的片言隻語,再對比歐洲人對匈奴部族的生活習性記述,可以看出當時五胡部落的許多風俗,其中,漢僑大規模逃亡的主要誘因是鮮卑貴族的春季“索貢巡遊”。
燕國連年戰爭,雖然連續取得輝煌的勝利,但是其下轄漢僑最後的潛力已被壓榨的沒剩一點渣子。當積雪開始消融的時候,在帳篷裡窩了一個冬天的鮮卑貴族開始了年度春季巡遊(我們的史書把它稱作“春狩”,或者“春巡”)。
表面上看,這種春狩是視察領民冬季的損失情況,並清點自己的“財產”,做好春耕準備。但實際上,這是一次“索貢巡遊”。
鮮卑貴族整整一個冬天都在吃自己的牲畜,到了春天,按照鮮卑習俗,他們需要從漢僑那裡得到一些補償。
積雪初溶時正是最艱難的時刻,基本上,所有的漢僑已吃光了去年秋季的積糧,連地主家餘糧也不多。鮮卑貴族的索貢巡遊,按倒了多米諾骨牌的第三張。
此後,聯動效應轟然爆發,乘着鮮卑族尚未聚集起足夠的兵力堵截,遼河流域的各大僑郡爆發出大規模逃亡熱潮。得到消息的僑民乘着鮮卑族尚未走出帳篷,丟棄家裡所有的家資,攜妻帶子,踏着初春的殘雪向漢國奔跑。
跑!快跑!你老兄怎麼還揹着破鍋,扔了吧。俺家鄰居去年跑到了三山,聽他說,你只要人到了,官府就給你發東西。農具、種子、土地……連老婆都發。嘿嘿,聽說倭國的小娘們皮膚又白又細,比你家的大黑驢還聽話。
跑,人到那裡就成……啥?要不要錢?不要錢。土地、農具、房子、種子,還有那又白又嫩的倭國小娘子都不要錢,白給。糧食打下來,連稅負都不用交。漢國人吃糧怎麼辦?拿錢買。那裡的大王可和善了,拿錢跟自己的庶民買糧吃。嘖嘖,天底下哪找這樣和善的大王?跟手下要糧不用刀,用錢砸你。
什麼?你識字?那大人今後可要多照應我了,聽俺的鄰居說,他們那疙瘩把識字的人都叫“城裡人”,只要你識字,就可以搬到三山城裡住。
俺聽說,三山城可富了,全是白色的大石屋,風吹不走,雨淋不上,天天吃肉,穿得那叫好啊。火浣布,知道嗎?三國時那可是奇珍啊,皇帝都撈不到穿。據說是一種花織成的……叫棉花。
城裡人那個富啊,他們人人都穿火浣布,穿一套扔一套。你老兄可是要享福了。
在這樣似是而非的傳言聳動下,僑郡人心惶惶,機靈的僑民乘夜整郡整郡的逃亡。沒走的僑民們探頭探腦,一臉的詭秘神情,路上兩熟人遇到一起,都不用語言交流,全用眼神。
一個眼神飄過去——你還沒走啊?
一個眼神飛過來——沒瞅見機會。
再一個眼神遞過去——什麼時間跑路?
猥瑣的憨笑浮出來——得偷一匹馬……奸笑ing。
“殺”,燕王宮裡,慕容評暴跳如雷:“派快馬通知慕輿根,讓他殺光這幫賤奴。我就不信收拾不了這羣人。這幫漢奴才過幾天好日子,就忘了這好日子是誰給的?”
聽了這話,殿上的漢臣面色尷尬,慕容貴族則臉色鐵青。
沒有了爲慕容貴族無償勞動的漢僑,這些鮮卑貴族怎樣爲祖國的統一大業繼續操勞?
這是個問題,嚴重到動搖國本的大問題。漢奴咋就這樣不願意受壓迫呢?太沒有道德了,一點不講忠恕!
“慕輿根的刀不需要磨”,燕王慕容雋陰沉着臉說:“漢僑的事情,由他放手施爲。我們現在要商討的是怎麼阻止漢僑外逃。”
沒法阻止,三山的高翼豎起大漢的旗幟,招引同族同種的同胞。這本就讓漢僑具有親切感,再加上他不徵農稅,承認財產權的神聖不可侵犯。這讓燕國拿什麼來跟鐵弗高爭奪人心?
燕國馬上要展開春季攻勢,正需要大批糧草、民夫,他們不可能停止向漢僑徵稅,也不可能停止壓榨,他怎麼與鐵弗高爭奪人心?
“殺”,陽鶩從牙縫中吐出冰冷的一個字:“株連同坐,一人逃亡,舉族皆殺。”
這種漢僑的大規模逃亡,似乎很讓同爲漢人的陽鶩羞恥,他咬牙切齒的繼續說:“我們不僅要自己殺,還要讓鐵弗高殺。通知慕輿根,讓他派大軍壓境,勒令鐵弗高交出逃亡的漢僑,交不出人來,交人頭也行。
我們要讓整個遼東知道,漢僑是燕國的財產。誰敢佔我燕國的便宜,我燕國將舉傾國之力報復。如果他們不明白,我們要殺到讓他們恐懼。”
鮮卑貴族齊齊點頭,殿中漢臣輕輕吁了口氣。這一刻,他們把自己與那些低賤的漢僑區別開來。
慕容恪輕輕一咳:“這個鐵弗高,真是個麻煩製造者,眼看春播在即,他卻奪我僑民;大軍正準備南下,他卻誘拐我民夫。
步步先手啊,我們派出慕輿根準備襲擾他,他卻搶先一步,把我的僑民統統拐走,遼河爲之一空,這仗叫慕輿根怎麼打?沒有糧草,沒有後援,沒有民夫,連我們南征之戰都打不下去了。
陽尚書建議命令鐵弗高交出僑民,我看這個鐵弗高不會服軟的。自鐵弗高到了遼東,他何曾服軟過?
昔日,他不過數萬部衆,我幾次三番找他的弓兵前來助戰,他都堅決不肯……聽說,慕容宜這次吃虧就吃在他的弓兵身上。
以他往日的脾氣推斷,這次鐵弗高也決不會交出僑民,眼看春耕在即,這些人撒到田裡,秋後便全是收穫。以鐵弗高的桀驁,他怎會交人?”
慕容雋掃視着大地,諸漢臣滿臉羞愧,面紅耳赤低頭不語。鮮卑貴族雙眼赤紅,殺氣騰騰,尤以慕容評爲甚。慕容霸則低着頭小心的躲開了他的目光。
“以王弟所見,我們是否該停止南攻?”慕容雋傾了傾身體問慕容恪。
“不能停。”幾名漢臣異口同聲。
“不能停”,慕容恪回答:“我國新定幽州,與羯胡、石趙相比我們對待漢人簡直好的不得了。漢人豪族常有囤積糧草的習慣,安州、平州、營州、燕州四地豪族儲存的糧草足夠我大軍南下。以我們對漢人的仁慈,只要稍稍再加點壓力,讓他們敬獻所藏,這不成問題。
時不我待,我們必須儘快拿下中原,再回身與那鐵弗高相鬥。慕輿根的兵馬不足於讓鐵弗高屈服,這好辦,契丹八部勢力不遜於我燕國,讓契丹部與那鐵弗高相鬥吧。
等兩相打得精疲力竭,想必那時,我們已經打下了石趙,等回過頭來,契丹、鐵弗,我們兩個一起收拾。”
燕國遷都薊縣後,宇文部的殘餘,庫莫奚、契丹兩個部族一直徘徊在遼河平原外,垂涎龍城的富饒。庫莫奚出沒于山林,契丹則奔馳於草原,這是燕國的心腹大患。
皇甫真宣慰三山時,帶了一名庫莫奚部落的首領。這位部落首領回去後,向族人透露了宇文公主的下落。庫莫奚是一支山地部族,性格較爲軟弱。受到其他部族襲擾之後,一支庫莫奚部落便開始轉投宇文昭。
庫莫奚族人善於開鑿巖石,而高翼手中恰好有山地之寶:土豆。土豆不挑土質,山窩裡、屋角邊都能種植,而且容易高產。
投奔高翼的庫莫奚小部落與他一拍即合,積翠山脈裡的十萬大山便成了庫莫奚族放牧的地盤,種植土豆之後,庫莫奚人再不慮食物的缺乏。他們開鑿巖石,掘出的銀礦石、鉛錫礦石以及煤礦石、石灰石等爲他們換回了充足的食物和生活必需品。
歸附宇文昭的庫莫奚族因此生活富足,他們的榜樣力量迅速使庫莫奚分崩離潰,先期到達的庫莫奚賀樓雲部落、去斤氏部落、紇奚氏部落紛紛改了漢姓,徹底歸化漢族,並以漢人而自詡,他們的族丁甚至成爲漢軍騎兵的中堅力量。
此時,宇文部分化出來的庫莫奚族已不足爲懼。唯獨契丹部仍兇殘無比。慕容恪招引契丹族攻擊漢國,也是心存禍水南引的想法。
然而這樣一來,龍城附近,遼河流域,今後幾十年必將成爲契丹族的牧馬場。契丹族提前數百年佔據龍城,意味着什麼?
不管意味着什麼,都是漢民族的災難。
公元350年元月,永和五年十二月,史載:燕王慕容雋召契丹八部會攻三山漢國,契丹各部羣起響應,30萬契丹鐵騎呼嘯而下,至遼河平原牧馬,漢國外圍戰雲密佈。
同月,冉閔殺後趙皇帝石鑑,得傳國璽,建立冉魏政權。而後,冉閔遣部將蔣幹持傳國玉璽告知晉朝:“逆胡亂中原,今已誅之;能共討者,可遣軍來也”。也就是說,只要晉朝出兵,就可以恢復故土,然而,“朝廷不應”。
東晉朝廷寧願拒絕這次輕鬆復國的機會,是因爲他們認爲,終生不攻擊晉軍的冉閔本是石虎的下臣,冉閔以下臣的身份反抗,並殺了吃人的羯胡貴族,是違反“三綱五常”的“下可上”行爲,是違背了儒家思想。作爲天朝上國,晉朝寧願不復國,寧願走向滅亡,也不能縱容“違反君臣綱常”的事。
不僅如此,晉朝徵西將軍謝尚還假借鑑定玉璽的名義,將傳國玉璽騙走,並以三百精騎連夜送至首都建康,獻給晉穆帝,自此,傳國璽重歸晉朝司馬家;自此,冉閔外援斷絕;自此,北方的漢民徹底被祖國拋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