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花宮的晨霧如輕紗漫過雕欄,石飛揚負手立在宮門前,玄霜刃在晨光中折射出冷冽的光。
他的身後百餘位妻妾分立廊下,羅裙曳地聲碎成一片,恰似春日裡被風吹散的落英。
“公子……”丘淑惠的聲音如黃鸝初啼,繡着並蒂蓮的帕子絞得變了形。
她很想喊“夫君”,但是,不敢!
她夙來柔弱的性子,此刻卻只敢隔着三丈距離相望,眼波里盛着秋水般的哀愁,“此去……山高路遠……”石飛揚轉身時,瞥見霍晨曦扶着廊柱的手在發抖。移花宮的這位霹靂嬌娃,此刻卸去了腰間的九節鞭,腕上金鈴靜默無聲,唯有睫毛上凝着的露水,不知是霧是淚。
“都這麼哭喪着臉做什麼?”石飛揚故意用玄霜刃挑起丘淑惠的髮梢,“小爺我不過是去闖闖江湖,又不是上刑場!待我掙夠了銀子,回來給你們每人打十斤金鐲子!”
“金鐲子……”霍晨曦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得不像平日,“我只要你平安……”話未說完便別過臉去,肩頭微微顫動。石飛揚心裡一軟,卻見邀月宮主的冰綃長裙在三丈外的臺階上掠過,袖口翻起的霜氣讓晨霧都結了冰。
“石公子倒是好興致。”邀月的聲音冷得像剛從冰窖裡撈出來,“移花宮的門,可不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她玉手輕揮,宮門前突然豎起丈高冰牆,“若要離開,便從牆上跨過去。”
丘淑惠驚呼一聲,下意識要衝上前,卻被身旁的綠蕪拉住。綠蕪素來沉默寡言,此刻卻攥緊了腰間的孔雀翎:“姐姐莫急,公子自有辦法。”
石飛揚望着冰牆,突然笑起來。他解下腰間的酒葫蘆,拋給丘淑惠:“替我收好!等我回來,咱們用它裝塞北的葡萄酒!”說罷竟退後三步,施展“千里不留行”絕世輕功,足尖在冰牆上連點九下,竟如履平地般躍上牆頭。
“各位美人兒!”他騎在冰牆之上,對着底下的妻妾們擠眉弄眼,“想我了就朝西北方向喊三聲,小爺在千里之外也能聽見!”
話音未落,邀月宮主的冰棱已擦着他腳底飛過,嚇得他慌忙施展輕功躍下。
霍晨曦終究忍不住,追至宮門前,卻被冰牆擋住去路。她掏出懷中的玉佩,那是石飛揚隨手送她的碎玉雕琢而成,此刻在掌心燙得驚人:“公子!此去若遇危險,捏碎它!”
石飛揚接過玉佩時,觸到她指尖的溫度。他突然想起昨夜她替自己縫補衣襟時,燭火在她側臉投下的溫柔陰影,不由得壓低聲音:“放心!我還要回來聽你罵我無賴呢。”
“無賴……”霍晨曦破涕爲笑,淚珠卻砸在玉佩上,“若敢騙我,我便用九節鞭抽你!”石飛揚大笑,將玉佩收入懷中,轉身時瞥見邀月宮主立在臺階頂端,晨光將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極了那年他在塞北見過的孤鬆。
“走啦走啦!”他對着妻妾們揮揮手,玄霜刃在晨霧中劃出一道流光,“待我平定了這亂世,定要帶你們去看長安的繁華!”
話音未落,移花宮的宮門轟然緊閉,將百餘道眷戀的目光隔絕在晨霧之中。
丘淑惠攥着酒葫蘆,望着石飛揚消失的方向,突然想起他曾說過的話:“江湖太大,唯有你們是我的歸處。”她低頭看着酒葫蘆上新刻的歪字“丘”,終於忍不住淚如雨下,卻聽身旁的綠蕪輕聲道:“姐姐快看,公子留了東西!”
衆人順着她的目光望去,卻見宮門前的石階上,每隔三步便擺着一朵用冰棱雕成的花。
那冰花晶瑩剔透,正是石飛揚方纔用玄霜刃隨手刻就的,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光芒,宛如他留給她們的最後一抹溫柔。
而此刻的石飛揚,正頂着初升的朝陽大步前行。他摸出懷中霍晨曦的玉佩,嘴角勾起一抹痞氣的笑。身後移花宮的冰牆在陽光下漸漸消融,恰似那些藏在心底的情意,雖被冰封,卻永遠溫熱。
風,捲起漫天黃沙,卻卷不走這一宮離別的愁緒。當石飛揚的身影消失在官道盡頭時,移花宮的繡房裡,百餘位女子同時推開窗櫺,望着西北方向的流雲。
暮色如墨浸染移花宮的琉璃瓦時,憐星宮主斜倚在九曲迴廊的朱欄旁,手中玉笛凝着層薄霜。晚風掠過廊下懸着的冰鈴,清響驚得她指尖一顫,恍惚間竟以爲是那痞子又晃着酒葫蘆闖進來,涎着臉說“憐星姐姐的笛聲能醉死人”。她摩挲着笛身上被玄霜刃刻出的歪扭小字,指腹撫過“星”字缺了一角的筆畫,那是石飛揚刻到一半被她追着打,慌亂中留下的痕跡。
記憶翻涌間,眼眶已泛起水霧,一滴淚墜落,在冰涼的玉笛上綻成細小的冰晶。
“這無賴……當真連句正經道別都沒有……”她喃喃自語,聲音消散在漸濃的夜色裡,空蕩的迴廊將尾音扯得支離破碎。
邀月宮主立在飛檐之上,冰綃長裙被夜風掀起如翻涌的浪。望着憐星落寞的背影,她勾起嘴角冷笑,可那笑意未達眼底,反而讓冰藍色的瞳孔愈發幽深。
掌心不知何時已凝結出冰棱,鋒利的棱角刺痛掌心,卻比不上心口傳來的微妙鈍痛。“不過是個油嘴滑舌的江湖混混,值得這般魂不守舍?”她低聲嗤笑,可話音未落,手中冰棱突然寸寸碎裂,寒芒迸濺在青磚上,竟像是她突然失控的心緒。
子夜時分,憐星蜷在寢殿榻上,將石飛揚留下的破酒葫蘆抱在胸前。葫蘆上沾着的酒漬早已乾涸,卻還殘留着淡淡的桂花香氣,混着他身上特有的硝煙與陽光味道。
她把臉埋進葫蘆,聽着自己紊亂的心跳,忽然想起那日他受了重傷,卻還嬉皮笑臉地說“有憐星姐姐的藥,小爺能再闖十個幽冥教”。
淚水決堤般涌出,浸溼了繡着並蒂蓮的枕巾:“騙子……說好了要帶我去看塞外的胡楊……”
邀月獨坐冰室,明玉功運轉時泛起的幽藍光芒映得她面容愈發蒼白。案頭擺着半截被冰棱劈碎的木雕——是石飛揚臨走前,用玄霜刃隨手削的小人,歪歪扭扭的輪廓竟還能看出眉眼間的痞氣。
她指尖撫過斷裂處鋒利的木屑,忽然想起他強行握住自己的手焐熱時,掌心滾燙的溫度幾乎要灼傷她修煉多年的寒玉之體。“荒唐!”她猛地揮袖,將木雕掃落在地,可當碎裂的聲響在寂靜中迴盪,心口卻泛起一陣比冰室更冷的空茫。
更鼓驚破長夜,憐星赤足奔至宮門前,月光將她單薄的身影拉得很長。望着空蕩蕩的官道盡頭,她攥緊頸間石飛揚留下的玉佩,冰涼的觸感卻比不上此刻的心寒。
“若遇危險……一定要平安……”話音未落,身後傳來熟悉的冰裂聲,她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姐姐又在壓制失控的內力。“深夜在此,成何體統!”邀月的聲音裹着寒霜,卻在觸及憐星泛紅的眼眶時,尾音不自覺地發顫。
她瞥見憐星手中的玉佩,那是石飛揚用從幽冥教徒身上搶來的碎玉隨手雕琢的,此刻在月光下泛着溫潤的光。妒意與酸澀同時翻涌,她指尖的冰棱驟然暴漲:“不過是些隨手之物,值得……”
“姐姐當真這麼想?”憐星突然轉身,淚痕未乾的臉上卻帶着倔強,“那日他爲救我們力戰羣敵,明知不敵還笑着說‘小爺的命硬得很’……這樣的人,姐姐當真能忘得一乾二淨?”
邀月渾身一震,冰棱轟然碎裂。記憶如潮水般涌來:他扛着自己躍下廢墟時有力的臂膀,爲自己驅散寒氣時熾熱的呼吸,還有那句“定要把你這座冰山焐成春水”的豪言。
她別過臉去,卻無法阻止耳尖泛起的紅暈:“荒謬!不過是……”
“那姐姐爲何總在深夜,對着他留下的冰雕出神?”憐星的聲音突然變得溫柔,“爲何每次提起他,掌心的冰都會不自覺融化?”
邀月的瞳孔劇烈震顫,周身寒氣失控地逸散,將廊下紅梅瞬間冰封。
她張了張嘴,那些想要反駁的話卻卡在喉間。
遠處傳來第一聲雞鳴,晨光刺破夜幕,將兩個同樣孤寂的身影鍍上金邊。而她們藏在心底的情愫,如同冰下暗涌的溪流,在移花宮的每一寸土地下,蜿蜒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