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除了張花匠被吳叔頻頻勸酒而喝多了之外，葉根也陪着喝了個臉紅脖子粗。
在葉紅杏沒有到葉家村之前，葉家的經濟情況其實跟吳花兒家相差不多，葉根雖然遺傳了葉老爺子饞酒的基因，卻並沒有機會多喝，於是今天就喝的有點多。
葉老爺子年紀大了，沒敢多喝，回家的時候依然像平時那樣，倒揹着手，走得穩穩當當。他穿的那件已經洗的發白的藏青色粗布敞襟將他襯托得很土氣，可葉紅杏卻知道，葉老爺子其實有一顆很不甘的心。
她有一次聽姥爺提起過，說爺爺年輕的時候也曾經跟着經商的隊伍走過許多地方，只不過後來，不知道爲什麼，爺爺就一個人回來了，什麼也沒說，從此只是老老實實地守在家裡，以種田爲生。
葉紅杏一家是在吳叔吳嬸一家人的目送下走回自己家的。而這個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這頓飯，兩家幾乎吃了一個多時辰。
跨進自家院子，走在前面的葉老爺子忽然一下子就站住了。
“爹，怎麼了？”葉根問。
“咱家來人了。”葉老爺子回過頭來，他的眼睛在黑夜裡很亮，站定在他身後的葉紅杏覺得自己甚至能感覺到老爺子熱熱的鼻息。
葉紅杏的心也跳得很厲害。
這一瞬間，她想到了竊賊。
“是小玲回來了。”葉根朝裡面張望了一眼，然後吐出一句話，似是如釋重負，但這話裡又夾帶着一些沉甸甸的東西。
黃氏回來了，葉根覺得自己又要不省心了。
“她該說你了，你都沒去接她。”出人意料的，吳桂芬說了這麼一句話。
所有人都望着她。
葉老爺子嘆了口氣，搖搖頭，當先進了院子。
“杏兒，英子，你倆今晚跟爺一個屋。”葉老爺子站在西廂房門口，猶豫了一下，扭頭說。
已經走到堂屋門口的葉紅英便拖了葉紅杏的手往西廂房走。對於長輩們的吩咐，葉紅英一向都順從得很。
“你們還知道回來？還不讓我們娘倆餓死？天這麼黑，家裡也沒個人，也不怕把我們娘倆怕死？哼！要是我兒子沒了，我看你們老葉家還怎麼傳宗接代，以後死了入了土，還哪裡有臉去見地底下的祖宗十八代！”葉紅杏姐妹倆還沒走進西廂房，黃小玲被窗戶紙濾了一道的罵聲就傳了過來。
葉老爺子臉色就是一變，可也只是變顏變色，屁股坐在炕頭上安穩無比，順手還拿了菸袋子過來點菸。
“你知道過來啦？我一個黃花大閨女跟了你，原本說得挺好聽，說什麼每天親親熱熱的陪着，說往東不敢往西，結果怎麼着？從孃家回來都沒人接，家裡別說有口熱乎飯了，連冷的都沒有！哼！我這摸着黑抱着根旺回來的，爲的都是誰？我就是怕孩子他爹你想我！”黃小玲最後一句是壓低了聲音說的，儘管是壓低了，可西廂房裡幾個人還是都聽了個清清楚楚。
葉老爺子忽然大聲地咳嗽了一下，企圖掩蓋住從西廂房裡傳來的黃小玲和葉根兩人肉麻的夫妻對話。可惜的是，葉紅杏和葉紅英早已經低下了頭，互相扯了對方的手一下，很顯然，兩姐妹都已經聽見了剛纔的話，均鬧了個大紅臉。
“杏兒，你今天到魚塘那邊看去了？”爺爺沒話找話地說。
“爺，魚塘那幾個人，我想辭了他們。”葉紅杏就把今天下午在魚塘發生的事說了，只不過她並沒有說辭不辭退的事，而是問老爺子的看法。
葉老爺子起初沒吭聲，只是一個勁地答答地抽旱菸。
“爺，這事你怎麼看？”葉紅杏乾脆就問了出來。
“他們幾個，說起來跟咱們家也算是沾點老親。要是就這麼辭退了，大家臉面上也都不怎麼好看。可要是不辭退，咱們家的魚塘……他們也都不是什麼正經孩子。”老爺子後面的話沒說出來，可意思卻明明白白地擺在了那裡。這三個人都不是正經幹活的人，當初葉紅杏僱了他們，還是看在他們起初幫着葉家挖了魚塘。
“這樣好了，再看幾天，要是他們都改了，咱們就還用他們，要是他們……就辭了。”葉老爺子嘆了口氣，家裡家外的，都不讓他省心。
“知道了，爺，咱們鋪炕。”葉紅杏就脫了鞋子爬上炕，開始暖被窩。葉紅英也跟着上來幫忙。
“英子，你去給你二孃做些吃的，咱們今晚在花兒家吃的，沒想到她會回來，現在肯定也還沒吃飯呢。”葉老爺子見葉紅英的手都摸到了鈕釦上，便將菸袋往炕沿上磕了磕。
葉紅英默默地下炕穿鞋，這就要去做飯。
“姐，別去，讓她自己做去！都是好手好腳的，憑什麼自己吃的飯還要讓別人來做？”葉紅杏就喊。
她喊的聲音不低，很明顯是刻意想讓西屋的人聽見的。
“個小丫頭片子，有爹孃生，沒爹孃養的死孩子！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吶？不心疼你二孃也就算了，還要餓着你弟弟，你安得什麼好心吶！你弟弟可是咱們老葉家唯一的香火啊！”黃小玲立刻就炸了窩，揮手一掀西屋門簾子，怒氣衝衝地就從屋裡疾步走了出來。
“你能不能少說兩句，杏兒她……”葉根也慌忙從西屋裡跟了出來，懷裡還抱着根旺。剛纔黃小玲的那句“有爹孃生，沒爹孃養”一出口，葉根就知道要壞，趕緊追了出來，拉着黃小玲就要往西屋裡跑。
可惜，他還是晚了一步，因爲葉紅杏已經從西廂房跑到了院子裡，捂着臉大哭：“是啊，我就是有爹孃生，沒爹孃養的，我就是這樣，你現在罵痛快了？你是長輩！可你不但不知道心疼自己的孩子，連我爹其他的孩子也不知道心疼！是，我們不是你親生的，可我們也不欠你的！我們自己做了飯自己吃，我們靠不着你！”葉紅杏說着說着，似乎是觸動了什麼傷心之處，不僅大聲地哭了起來，瘦小的身子還緩慢地坐到了地上。
葉紅杏在這裡哭得稀里嘩啦的，東屋裡抱着招娣哭的吳桂芬也早已經是泣不成聲。葉紅杏是她生的，剛一生下來就因爲是個女嬰，她連看都沒來得及看上一眼就被迫送走了。幸好葉紅杏的姥姥姥爺留下了杏兒，再後來杏兒還回了家，還跟自己着實親熱了幾天。
吳桂芬心裡雖說是補上了一個缺憾，可說到底，心裡對於曾經遺棄過葉紅杏這件事還是耿耿於懷，心內不安的。現在聽黃小玲借題發揮，又把這件她的傷心事掛在了嘴邊，吳桂芬又如何再能忍得住？
“我杏兒是礙着你什麼事了？怎麼就說我杏兒是沒爹孃養的死孩子？什麼叫我杏兒不知道她什麼身份？她什麼身份你不知道吶？有你這麼當長輩的嗎？說話之前也不知道摸摸你的良心！”吳桂芬人性格怯懦，從來沒跟別人吵過架，也沒紅過臉，能說出這麼老些主知來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葉紅杏伸手抹眼淚的間隙偷偷看了吳桂芬一眼，見她滿臉漲得通紅，雖說一旁有葉根在不住地低聲勸說着，可吳桂芬還是執拗地甩開了葉根，看得出來，桂芬這次是真的氣極了。
“喲，我說是誰來了？原來是個下不出蛋來的老草雞呀！就憑你也能說我？杏兒是誰？她是你的閨女，一生下來就要扔了，怎麼？你做得出來，還不許別人說呀？嘴長在別人身上，你……”黃小玲臉上笑嘻嘻的，嘴上可一點都不容情，只可惜，還沒等她說完這些話，她的臉上忽然就捱了一下子。
“二娃子，你敢打我！”黃小玲這下子不幹了，要是吳桂芬打她倒還好說，黃小玲原本就想着要引着吳桂芬跟她動手，在葉家這一兩年的時間裡，她也早就看出了吳桂芬本性懦弱，根本就不是潑辣辣的她的對手，正好引得吳桂芬先動手，黃氏也好藉機下狠手。
可惜，黃氏千算萬算，萬萬沒料到首先動手打她的人居然會是葉根！
“我……”葉根面對氣勢如虹，宛如餓虎要擇人而噬的黃小玲，氣勢一下子就泄了，囁嚅了幾下，卻最終只能苦之又苦地嘆了口氣。
是的，他是妻管炎，他害怕黃小玲，哪怕黃小玲是笑嘻嘻的一張臉，他也會莫名其妙的害怕。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或許是因爲黃小玲懷孕的時候經常藉故發脾氣拿捏他？
葉根不知道，他有些迷茫，因爲黃小玲的手掌已經和他的臉皮進行了一次親密的接觸。
“我叫你打！我不活了我！我一個黃花大閨女，被你們爺倆甜言蜜語的騙了來，給你們老葉家生了男娃，有了香火，你們過河就拆橋，就不把我當人看了！還打我！我讓你打，我讓你打！”黃小玲嘴裡嚷天嚷地的喊着，手上可一點都沒閒着，那指甲拳頭就不要錢似的往葉根的頭臉上招呼了過去。
葉根硬挺了兩下，臉上被撓出了幾個血印子，終於敗下陣來，拿衣袖捂住了頭臉，畏畏縮縮地就要往屋裡鑽。
“夠了沒有？你敢打我爹，我跟你拼了！”葉紅英此時也衝了過來，伸手就架住了黃小玲的。葉紅英如今也已經有十歲了，個頭雖然還遠遠不及黃小玲，可她是個鄉下土丫頭，經常田間地頭的跟着葉根和葉老爺子幹活不說，每天家裡洗衣做飯，割草餵豬之類的粗活也全都她包攬着，這手頭上可着實有把子力氣。
黃小玲猝不及防之下，被葉紅杏推了個趔趄，身子撞到了身後的牆上，撞得她呲牙咧嘴的。
“你個死丫頭！”黃小玲一下子就蹦得老高，先前葉根打她的那一下她還可以理解成丈夫是在自己揭了他心裡的傷疤，氣急之下暴而出手的，是在氣頭上，可以原諒。可現在，打她的人可是英子！那個一向不被她看在眼裡，一向畏畏縮縮地沒什麼存在感的葉紅英，她、她居然也敢對自己動手！
黃小玲又看了葉紅英一眼，沒錯，剛纔就是她推的自己！這丫頭也敢跟自己動手了，自己可還是她的二孃呢！黃小玲想着，又氣又怒，伸着長長的指甲就去抓葉紅杏的眼珠子，她要給自己報仇！
葉紅杏身子雖然瘦弱，可反應卻快，見黃氏的手抓了過來，忙一低頭，頭髮就被黃小玲給抓在了手裡。
黃小玲用力一拽，葉紅英的頭就被她拽得一偏。葉紅英吃痛，耳中聽着吳桂芬的哭泣聲變成了驚呼聲，她心裡就是一緊，再加上心裡原本老早就恨極了黃小玲，眼前又急於擺脫抓着自己頭髮的那隻魔爪，葉紅英就用左手護着頭髮，右手往黃小玲的臉上亂抓亂打，兩隻腳也不住地往黃小玲身上亂踢着。
黃小玲無論是身高還是打架的經驗都要比葉紅英要豐富得多得多，此時自然不甘示弱地專挑些陰招往葉紅英身上招呼。只兩三下，葉紅英就痛得眼淚鼻涕都流了出來，狼狽不堪地想要逃，奈何頭髮被死死攥住，怎麼也掙不脫。
“夠了沒有？”整個院子裡最最英明神武，輩份最大同時威望、地位也是最大的葉老爺子終於出來了，站在西廂門口，當即就是一聲大喝！
老爺子出來了，葉紅英自知自己輩份小，不能跟二孃繼續胡鬧下去了，就想着鬆手。可她鬆了手，黃小玲卻不肯鬆，依舊緊緊抓着她的頭髮。
“小玲，你趕快放手，爹都出來了。”葉根畏懼地看了他爹一眼，便低聲過來勸黃小玲放手。
“她打了我，以下犯上，這就想輕易饒了她？門都沒有！”黃小玲纔不會畏懼什麼葉老爺子呢！她心裡認定了那麼一條理，當初葉家可是許下了她許多的好話，還說以後全家都會讓着她，她這才答應嫁過來的。在她看來，不但葉根平時對她畏畏縮縮地“敬重、畏懼”着她是很應該的，就算是葉老爺子他自己個兒，也不能對她怎麼樣！老爺子也欠她的！
“那你想怎麼樣？”葉老爺子眼神陰沉得可怕，他耳朵裡隱約聽見院牆外邊已經有了悄悄說話的聲音，這應該是村裡有人已經聽見了他家院子裡在吵架打架，在悄悄地議論他家。
葉老爺子是個愛臉面的人，平素裡最最謹慎，很害怕會落人口實，被人議論。他深知三人成虎的道理，若是有什麼話題或是話柄落入了村裡那些愛說三道四的人家耳中，那就情等着被人議論被人戳脊梁骨！
正是因爲有了這樣的想法，葉老爺子的聲音這才壓得低低的，帶着三分的懇求，三分的認低，還有四分的威脅。
是的，就是威脅，他是葉家的當家人，若是被一個二房媳婦，也就是兒子的妾室給拿捏住了，他以後在這個家裡可就什麼話都說不上了，不但會被兒媳婦拿捏得死死的，就連……
想到這，葉老爺子趕緊收回了不知道飄到哪裡去的思緒，眼睛又落回到了黃小玲身上。
“我想怎樣？老爺子，這話該由我來問你！當初你兒子娶我的時候可是說的好好的，這個家要由我來當，現在怎麼着？讓我生了兒子，你們老葉家有了香火，有了能傳承下去的人兒了，你們就一個個的都不把我看在眼裡了嗎？當我黃小玲是什麼人？隨便被你們捏的麪糰嗎？一個黃毛丫頭也敢來打我的臉！告訴你，今兒這事沒完！你們不把這倆死丫頭打死，我今兒就帶着根旺回孃家去，以後根旺就跟我姓，不姓葉，姓黃！我讓你們老葉家斷子絕孫！”黃小玲眼神兇狠，嘴巴更是如同炒豆一般嘣嘣嘣個沒完，句句如刀似匕，狠毒無比！
“英子，唉！”葉根咳了一聲，就想着上前來拉着黃小玲說兩句軟話。他剛纔還和黃小玲小聲打鬧着，說着夫妻間的那些笑語，可是他萬萬沒想到，只一轉眼間，黃小玲就翻臉了，不但把他的臉撓了個滿面開花，還跟葉紅英扯打開了。
說實話，葉紅英今天的表現很是讓他吃驚，他從來都不知道那個看上去表面靜靜，平時又只會悶着頭幹活的葉紅英居然會有那麼大的勇氣，膽敢跟黃小玲這樣在家裡習慣了霸道，習慣了當太上皇的人嗆聲，而且還動了手！
只是，黃小玲說的要弄死英子給她“賠罪”的要求，他卻是萬萬辦不到的。英子雖是個女娃娃，可好歹也是他葉家的骨肉不是？虎毒還不食子呢！
葉根這樣想着，便又想上前柔聲勸慰黃氏，想給她搭個臺階，讓她，同時也讓大傢伙都能有個好的收場。
“咱們回屋去。根旺都餓了。”葉根就想拿根旺來勸黃小玲。“根旺餓就餓，餓死了拉倒！反正他姐姐也不願意給他做飯！我的苦命的孩子啊！你不該託生到這個家裡來啊！”黃小玲說着說着，就坐在地上又哭又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