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越有片刻的愣神,但隨即便反應了過來,略猶豫了下便開口道:“少主的確和三皇子交好,但也只是私交而已。”
聞言,我無聲的笑了笑。
玄機谷,竇文樓,寒山境算是俁朝境內最傳奇的三處地方,其中玄機谷以機關陣法爲最,竇文樓以天文地理出名,寒山境麼,則是以武爲尊。當然,我覺得其實寒山境滿山的瘋子更爲世人廣知一些。
這三處地方所長皆有不同,但卻有一點相同的很,那就是絕對不和朝堂扯上關係。這也是我爲何如此忌諱張越的原因,他不但知道我的身份還知道南柯的身份。
只是,如今他竟然如此坦白的說了他們玄機谷的少主和三皇子有私交?這是在與我坦誠相對,還是另一種意味上的威脅?
“山主不必多心,再下沒有別的意思,少主年幼,如今歷練在外不得向谷內求救,又是被趙勇將軍當做奸細抓了起來,我也是走投無路,求山主大量,救我少主一救!”說罷,張越又拜了下去。
我望着張越的腦瓜頂,心中幾番翻騰,人才啊。瞧這話說的,既安撫了我,又威脅了我。一個少主年幼,一個趙勇,一個奸細,話不多,卻讓我不得不出手幫他救人。否則,一旦趙勇從這個年幼的少主身上知道了他在哪個寨子幹過山賊,我這一山的奸細就都不用活了。
人巧,話妙,真是讓人讚賞。我身邊怎麼沒個這樣的人才呢!又忠心,又好用。
“人在哪兒?”
抖抖衣袖,我起身走到他跟前。張越又拜了一拜,才滿面感激的擡起頭道:“山主大量,少主現在被關在隨行的囚車內,不日將會路過此地。”
“隨行的囚車?”我皺了眉,這是什麼意思。“趙勇返京了?”
“嗯,趙將軍押解北蠻的藩王上京,少主因看不過他的行事作爲在路上故意做了陷阱,不想不但被他狡猾躲過,還將少主抓了住……”
聞言我有些無語的望了眼面色沉痛的張越。這叫什麼,作死啊!雖然趙勇這個時候丟下前線壓個什麼藩王進京邀功讓人很想殺了他泄憤,但是,在押解敵軍俘虜的路上設陷阱,腦袋是被驢踢了麼!
我眯眯眼,那個小七兒看上去可沒那麼愚蠢。不過,這其中的貓膩張越顯然是不想告訴我的。
“真的蘆田在哪裡?”
張越聞言微怔了一下,隨即嘆了口氣道:“已安葬了,少主對趙將軍如此敵視,多半也是因爲他。當日他曾救過少主,對少主很是疼愛,只是……”
有些不耐的打斷張越的話,我淡道 “你自去和典貓兒他們解釋吧,還有這張臉也別在帶了,礙眼。”
這種修飾過的所謂真相我沒興趣聽。蘆田的死無論是不是趙勇造成的,都絕對和張越小七兒脫不了關係,這筆賬,我會留後再算。
反身走出花廳,我當沒聽見身後重物倒地的聲音。我知道王不二和典貓兒必然沒有走遠,便也沒廢那力氣去喊人。錯過了飯食的點兒,又同他如此費腦筋了一番,說我一點氣沒有那絕對是騙人。
遙遙望了眼仍舊燈火通明的飯堂,我猶豫了下,沒走過去。這會兒去,吃的沒有了不說,還定會被按住灌酒。我如今滴酒不能沾,還是不要去湊熱鬧的好。
腳上的傷已經好了許多,再過兩日想必便可痊癒。右臂也好的差不多了,這樣看來趙勇的隊伍到的時候我到不必擔心行動不便了。只是,即便如此,想要在一隊守備森嚴的隊伍裡救出一個囚犯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到底應該怎麼做呢……
我想的專心,倒也沒怎麼注意路,等到回神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的走到了寨子後面的一處偏崖附近。往常這裡來人很少,如今更是一片昏暗不見半個人影。
我怔了怔,忍不住搖頭一笑,想不到竟會走到了這裡。如此倒也好,沒人打擾,我也可以略略放鬆一下心神。
挪着步子走到崖邊,自崖底而上的罡風立即將我的衣袍吹的鼓脹。頭頂不見一絲月光,卻有一片星河閃耀綿延。此情此景,恰如當年。
閉了閉眼,我抽出袖中的白練,剛想要俯身而下,卻被一聲輕響引了注意。扭頭,只見一片黑暗中緩緩走出一道細長的身影,雖看不清面容,但那隱隱的香味兒卻讓我禁不住笑了出來。尋了個平坦的石臺坐下,我滿是慈愛的招了招手。
“柯兒,過來坐。”
南柯的腳步似乎頓了一頓,不過倒是聽話的走了過來。我望着他手中的食盒兩眼放光,他哼了哼,倒也沒刁難我的遞了過來。
“我還以爲你要跳崖。”
塞了個香脆的藕丁進嘴裡,我含糊道:“確實要跳來着。”
聞言,南柯愣了下,隨即竟惱怒的伸手要來掐我的脖子。“你敢!”
我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一不留神被個丸子噎住了嗓子。翻着白眼,我一手隔住南柯施虐的爪子,一手猛捶胸口,好不容易纔把那丸子嚥了下去。
揩了下眼角溢出的淚水,我音色沙啞的沒好氣兒道:“你是捨不得我死,還是恨不得我死啊!”
聞言南柯的動作一頓,隨即氣急敗壞道:“小爺不讓你死,你敢死一個試試!”
我有片刻的愣神兒。夜色濃重,即便南柯的臉離我不過半臂的距離我還是很難看清他臉上的表情,然而我卻看清了他眼中的憤怒和驚惶,像兩團熾熱的火焰,燒的讓人心慌。
心中有些微妙的翻騰,不難受,有點怪怪的,有點暖暖的。我笑了笑,伸手胡擼了下南柯的腦袋,卻被他半途躲開。從鼻子裡散發出重重的一哼,南柯扭頭將個滿是彆扭不高興的後腦勺留給了我。
忍不住輕笑出聲,我在南柯惱羞成怒的聲音中愉悅的吃完了一大食盒美味。
“你是豬麼!豬都沒你能吃!”
“……”
拍拍肚子,我滿足的打了個飽嗝兒,對南柯的話置若罔聞。第一是我心情好,第二我如今已經漸漸在南柯的毒舌下淡定了。這人啊,打擊打擊着啊的也就習慣了。更何況嘴黑是種病,他有病,我不和他一般計較。
吃飽喝足,我仰身向後躺去。晚風的清涼夾帶着食物的餘香,璀璨天河下的點點星輝雖然照不亮這天地,但卻讓人能夠盡情的放鬆呼吸。
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時候,南柯冰涼的爪子忽然貼到了我的臉上。
“吃飽了就睡,你果然是母豬投胎麼!”
實在不想讓自己這難得輕鬆的心情染上污點,我深吸了口氣,隨即慢騰騰的爬了起來。罷了,就當是這小王八蛋關心我,怕我睡這兒着了涼什麼的吧。才這樣想着,便見南柯的後背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上來!”南柯的聲音聽上去很是不耐煩,音調也比平時高了幾分。我愣了下,卻忍不住咧開了嘴角。
這小王八蛋害羞呢。
瞅瞅眼前削瘦的背影,我忽然覺得這一路上沒有白護着他。師父說過,這世上的一切,冥冥中自有安排,有失自有得,上天其實從未虧欠過誰。或許,南柯便是那冥冥中的安排吧,他是我虧欠南懷遠的,但卻也補償了我一部分再不能恣意的缺憾。我這注定要孤苦一生的路上,能讓他攪合的熱鬧些也未嘗不是一種快樂。
伸手搭上南柯的肩膀,我深吸了口氣,將身子伏了上去。少年的背脊僵硬削瘦,有些硌人,但卻很溫暖。
“你……”驀地,南柯開口出聲,然而才說了一句就沒了下文,只是附帶了一個濃厚的鼻音。我知道他這是想問我今天去見張越都說了些什麼,只是有些抹不開面子。
想了想,我覺得這事兒告訴他也好,左右這事兒早晚要說,倒不如我推個順水人情。不然他這少爺脾氣發作起來,受苦受難的不還是我麼。
簡扼明瞭的將張越的身份來意說了一遍,南柯卻始終沒有什麼迴音,只是步子慢了那麼半拍。
好一會兒後,才聽他道:“趙勇要從這裡過?”
“對。”
感覺到南柯身子的緊繃,我不由嘆了口氣。我擔心的便是這個,仇人近在眼前,照這小王八蛋的個性,再能安奈的住那便不是他了。雖然這一路上他一直沒有提過要去找趙勇尋仇的事,但我知道他這是在心裡記下了,只等有朝一日趙勇落在他手上。
只是如今這“有朝一日”近在眼前,但他卻還沒有那個實力手刃仇人,就怕他那股子玉石俱焚的狠辣勁兒會讓他頭腦發昏的做出些蠢事來。
我和南柯各懷心事,卻都沒有開口和對方解釋剖析的想法。一路無話,直到到了我房間的門口,南柯才頓住了腳步,哼道:“睡着了?”
我這腦子正混亂着,一時間竟忘了回話,待我想說時,南柯已經一邊着說我是豬一邊輕手輕腳的推開了我的房門。
小心的嚥了咽口水,我覺得還是裝睡的好,省得這小王八蛋誤會了炸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能難得的讓他伺候我一回,何樂而不爲啊。
閉着眼睛,感覺到自己被人輕巧的放到了牀上,靴子褪下,被子蓋上,我這心裡覺得真是看見了生活的希望,這懂事兒細心的娃,簡直讓我以爲我是不是在做夢。然而這種美好的心情並沒有持續太久。身邊的牀鋪一塌,我閉着眼睛,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個小王八蛋!你不是有自己的房間麼!
爬老子的牀還爬上癮了!
腰上纏上一雙手臂,南柯的腦袋枕在我的頸窩裡,似乎還發出了一聲舒服的咕嚕聲。
捏緊了拳頭,就在我忍不住準備掀被而起的時候,南柯忽然壓着嗓子開了口。
“爲什麼不回我的話?”
我一愣,有些摸不着頭腦,這是哪來的話頭?是和我說還是自言自語,這屋裡確實再沒有第三個人了呀。
腰上的手臂緊了緊,“沒關係,你不答應我也不會放你走的,我不想一個人……”
幾不可聞的聲音,似乎還帶着些難以察覺的哽咽。我的心中一動,隨即想起了他當日在客棧裡同我說的那句話。
“以後,你要一直在我身邊。”當時他的語氣那樣霸道而任性,如今想來,又何嘗沒有一份脆弱的哀求呢。
抄家滅族,曾經的榮耀一夕之間化爲塵土,最敬重的父親與他天人永隔。或許對南柯來說,這世上自此以後便只剩他一人孤獨了。
他把我當成了唯一的浮木,而我,卻愛莫能助。
少年綿長的呼吸聲傳來,帶着一份香甜和安心。我卻僵住了身子,再沒了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