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一句話, 可以抵得過千軍萬馬。
我揉揉被千軍萬馬踐踏過的胸口,認輸的靠在南柯的肩頭,任他抱着我一路走回了消暑殿。周圍的弟子來來回回, 十分有默契的低頭躲避, 或者說是能躲多遠躲多遠。
瞧見他們眼角瞄到南柯時的那份驚懼, 我忽然覺得十分自責, 若非是我起了性子, 也不至於讓他們一個個的被虐待成這樣。不過話說回來,從少主到山衆,一個個慫成這樣真的沒關係麼?
……好吧, 我這個山主也沒帶什麼好頭。
歪了歪頭,我偷着瞄了眼南柯。兩天不見, 似乎他的臉瘦了不少, 眼底也有些青黑。嘴脣繃的緊緊的, 看起來心情並不是很好,眸光深邃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心裡忽然有些着慌起來, 這樣面色肅靜的南柯是我不多見的,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嬉皮笑臉的同我起膩。
似是察覺的了我的視線,南柯的步子一頓,扭頭看了過來。我略有些不自在的別開了眼,卻聽頭頂傳來一聲輕笑, 片刻後忽然覺得一陣晃盪, 我這才發現南柯竟是抱着我坐到了院子裡的鞦韆上。
說起來這鞦韆還是他一手打造的, 彼時還不過是個性子彆扭的少年, 如今卻已然是個偉岸的男子了。
抱着我的手臂有點緊, 緊的我呼吸略略有些不順當,憶往昔, 思如今,我忽然覺得有些臉熱。不自在的動了動,我試圖從這有些燙人的懷抱裡掙脫出來,結果卻是適得其反。
夏天的傍晚,熱氣逆襲,我揉揉有些暈乎的腦袋,嘀咕了一聲“熱”,聲音竟是軟糯的自己都嚇一跳。
毫不意外的,南柯的手臂更緊了,然後我立即不敢在動了。個小王八蛋,臭流氓!
音色微啞的笑了聲,南柯抱着換了個位置,涼風襲來,我瞧瞧的鬆了口氣,然後發現南柯安靜的有些異常。心裡有些突突的,我拿不準他這是準備要和我展望未來,還是要和我清算下舊賬。正胡思亂想着,南柯卻忽然開了口,帶着一份不容置疑的鄭重。
“最多三年,我一定能回來陪你好好過日子。”
我眉頭一跳,沒有出聲。南柯攬着我的手臂緊了緊,好一會兒後又開了口,不同於方纔的那份深沉,南柯此時的聲音聽上去竟有些飄渺。
“你一定不信,小爺我雖然在將軍府長大,可卻從來沒覺得那裡是小爺的家。”頓了頓,南柯輕聲道:“也不是,我娘死了之後那裡纔不像個家了。那個死老頭從來不管小爺,府裡的奴僕都可以欺負小爺,說小爺是野種,吃不飽還經常捱揍,小爺有時候都想,那死老頭是不是就希望我這麼死了的好。”
“可小爺活下來了,而且還活的挺滋潤,誰也不敢惹我,也沒有誰關心我。但那個時候,好歹還是有個爹的,雖然他也不怎麼搭理我,除了我給他惹禍的時候……”
南柯的聲音低了下去,身上的肌肉卻瞬間緊張了起來。我心頭一疼,想也沒想的伸開手臂抱住他,想要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輕拍着他緊繃的身體,我忽然覺得不會安慰人 ,真是硬傷啊。
好一會兒後,南柯終於緩和了下來,可也沒在就南懷遠的事兒繼續說些什麼。南柯可以對我撒嬌,對我展露他軟弱的地方,卻不會願意把心底最猙獰的傷口給人看。像頭驕傲的獨狼,默默忍受,堅強倔強的讓人心疼。
“……你知道麼,你是第一個抱着小爺的女人。”
南柯忽然話音一轉,托起我的身子,讓我與他面對面。身後的夕陽已落,餘輝染紅天際卻染不盡南柯一雙眼眸。
“小爺這輩子,也只給你一個人抱。”
心口一顫,似乎有什麼從眼眶中滑落,脣上覆上一片溫熱,輾轉溫柔。我緊緊的抱着南柯,一顆心從沒有爲一個人如此激烈的跳動過。
我喜歡他,喜歡這個叫南柯的人,不,我愛他,超出我想象的愛他。
一夜雨濃,次日一早,南柯攬着我笑的柔情蜜意,一臉的滿足。
這種平常夫妻的氛圍美好的讓我有些頭暈,南柯看上去也很享受。似乎是說開了心裡話,我和南柯的相處方式迅速的從那種膩歪的新婚小夫妻跳到了平淡溫馨的老夫老妻。
然而,有句話說的好啊,美好的事物總是不甚長久。
六月十五,一封信快馬加鞭的送到了南柯手中。南柯自看了那封信後便沉默了半天,我知道,這消停美好的日子怕是過到頭了,至少目前是過到頭了。
南柯沒有把那封信拿給我看,我也沒問那上面寫了什麼。他的事,若是願意自然都會說,若不願意,我強問也是問不出來的。
晚間的時候,神色緊繃了一天的南柯終於略略緩和了一些,只是看我的眼神滿是愧疚。
“小爺要去邊關了。”
我怔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北疆那裡不是勝了麼,還去那裡作甚。
“那羣北蠻子不死心,聯合了西決一舉進軍,如今已經吃了幾場敗仗。”
“西決?!”
我吃了一驚,隨即想到了至今生死沒個消息的東方錦城。難怪東方錦城得不到九星佈陣圖就要毀了那石室,怕是擔心一旦交戰,九星佈陣圖會被俁軍拿去用來對付這西北聯軍吧。
“……江河,那個九星佈陣圖,是不是真的不能拿出來?”驀地,南柯忽然看着我問了一句,我愣了一下,隨即擡起頭不敢相信的望向他,卻見那他也正眸光沉沉的望着我。
“……不能。”嘴裡泛起一抹苦澀,我搖了搖頭。
“不拿走,只是抄錄一份也不可以麼?邊關兵力不足,四皇子又一直蠢蠢欲動,只怕到時候內憂外患,若是……”
“不能,南柯,你死了這條心吧。”心中忽然煩躁起來,我站起身語氣不佳的打斷了南柯的話語。
話音落下,南柯的神色變了變,死死的看了我好一會兒後,忽然問道:“若是得了那個圖,邊關之戰或可事半功倍,若是沒有,以目前的兵力來看,只怕拼殺殆盡也未必阻攔得住,即便如此,你也不會拿出那個圖來麼?”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閃動的神色,明知道他只是吃味我如此看中那個圖,想要拿自己來比較一下,亦是明白他想要求證一下自己是不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存在,但我卻不能滿足他的這點心意。
“不能,便是我死了,九星佈陣圖也不能交給任何一人。”
我不知道這句話是怎麼說出來的,心口堵的慌,連耳朵也起了些轟鳴。眼看着南柯的眼中劃過吃驚涌起戾氣,我只覺得整個人都僵了住,竟是半分多餘的動作都做不出來。
自嘲一笑,南柯神色複雜的望着我。
“罷了,你喜歡且就護着吧,小爺沒那個東西也是一樣上陣殺敵,以一當百。方纔不過是隨便說說,你不必放在心上。”
“在你眼中,小爺,始終是個外人吧?”
眼中劃過一抹黯淡,南柯反身走開,“軍情緊要,小爺這就去準備下山了。”
眼看着那道身影消失,我呆愣着久久不能回神,隨即嘴角泛出一抹苦笑來。哎,這回只怕又要誤會了吧,南柯素來小氣,這一回卻不知道要氣到什麼時候。
夜風浮起一股子燥氣,我忽然眉眼一挑,正欲出聲,角落那裡的人卻徑自走了出來。
“東塘?”我微微怔了一下,有些不明白他此時爲何會出現在這裡。
行了禮,男人寡淡的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若不是此時我心情不佳,只怕在看見他手中那大大的“夫人好”三字的時候就會笑出聲來。之前以爲他是爲了防止那次的談話不被偷聽,如今看來,恐怕是不能說話吧。
“……有話直說吧。”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不相信他這麼刻意蹦出來就是爲了給我送個好。
果然,片刻之後一張字紙又遞到了我跟前。
“少爺的內傷還沒好,老將軍下的手。”
我愣了下,正欲開口詢問,一張字紙又遞了過來。
“邊關形勢不妙,少爺可能有去無回。”
拿着字紙的手抖了一下,我猛地擡起頭,似是知道我要問什麼,東塘幅度標準的同我點了點頭。
我幾乎可以感覺得到血液從頭頂上衝降下來的速度,指尖冰涼的接過又一張字條,上面依舊只有一句話,可卻是比上一句更讓我覺得揪心。
“少爺的命重要,還是九星佈陣圖重要。”
東塘的氣息消失,我卻久久不能回神,驀地,喉頭涌上一口腥甜,我捂着胸口,大口的喘氣起來。
一滴水漬落於青色的地磚上,燈光的映射下,看起來竟像是一朵血花,我看着它被熱氣帶走了身影,人也跟着有些恍惚起來。
腳步不穩的轉進了房間,南柯卻正提了包袱往外走,見我堵在門口不由愣了一下。
目光落在那一提小包袱上,我的心口又疼了起來。努力平復了心緒,我啞聲道:“這就要走?”
“嗯。”南柯肅着眉眼點了點頭,想要從我身邊經過,卻又被擋了住。
摸出袖中的白練遞到南柯面前,我有些急切道:“這個是寒絲織就,可防刀劍,你……”
“不用。”皺眉打斷我的話,南柯的眼中掠過一片火光。“小爺自有護心甲,你自己留着防身吧。”
我被他目光中的疏離刺了一下,眼眶不禁有些酸澀:“我不用,你拿着吧,還有這把短刀,削鐵如泥……九星佈陣圖我不能給你,這些……”
“夠了!”南柯顯然已經動了怒,想要推開我,卻終是沒有動手,只是瞪着我的眼眸中滿是憤怒痛苦之色:“江河,你以爲我真是貪圖你那個什麼圖麼!讓開!”
心口一滯,腦袋轟鳴一陣,看着南柯憤然離去,我忽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心裡只有一個聲音在道:
“不能讓他這樣就走,不能讓他這樣誤會下去,若是此去他再不得回,那我們最後的記憶豈不就是這份憤怒的爭吵?”
步子一動,我三兩步追上了南柯,然後不由分說的拉着他便往鳳山殿而去。
南柯被我託的一愣,隨即便要掙脫開來。
“我,我帶你去看九星佈陣圖,我是真的不能給你,真的……”
我碎碎叨叨的重複着,眼前有些模糊,只是腳步不停的往前走。
“……江河,江河!你怎麼了?”
耳邊南柯的聲音有些斷斷續續的,我顧不得了,我只是不想他在誤會下去了。人生如此短暫,我不想讓我和他之間本就不多的時光徒增這許多誤會。
“我帶你去看,我帶你去看,我是真的不能給你的,你不要誤會,我帶你去看……”
“江河!江河你醒醒,我不要那個圖,真的,別這樣,江河……”
死死的抓着南柯,周圍的聲音恍恍惚惚,似是有人擋在我身前,是誰?
誰也不能攔着我!驀地出手,眼前的人影隨即飛了出去。有誰在我耳邊驚呼,有誰在我耳邊嘶喊,我聽的模糊。
“江河,別這樣,江河,你看看我,江河!”
驀地,手中一空,我一愣,隨即有些茫然的看了看自己的手。
“柯兒?”
“我在這兒。”
熟悉的聲音響起,我扭頭,只見南柯正站在我身後,笑盈盈的望着我。我心頭一鬆,隨即過去拉起他的手。
“我帶你去看,我帶你去看,我不能給你,真的不能給你。”
“嗯,好。”
我匆匆忙忙的往前跑着,耳邊有些亂哄哄的,不過不重要,南柯在我身邊就好。
“江河——”
心口一顫,誰在叫我的名字,這般淒厲。
“江河,我們走吧,你不說要給我看九星佈陣圖麼?”
南柯的臉在我眼前放大,我點了點頭:“我帶你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