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今天,距離分舍考試公佈排名已經過去了十日。
陸北顧帶着手稿又一次來到了白沙先生李畋的庭院。
“這幾日城裡居高不下的糧價驟然降了下來,市井間還流傳着哪吒降龍的童謠和神話傳說這些是你的手筆吧?”
陸北顧心頭微凜。
白沙先生雖深居州學,但這瀘川城裡的風吹草動,果然瞞不過他這雙宦海沉浮數十年的眼睛。
而且陸北顧也確實前來詢問過他該如何做,前因後果之間的聯繫畢竟太過明顯,所以陸北顧也並不意外被看穿,隱去鹽法之事後坦然承認道。
“回先生,學生不敢居功。糧價驟降,是瀘川韓氏出手,至於那童謠和神話傳說,學生確實借神話以喻現實,只爲稍安民心,襄助義舉。”
李畋昏花的眼眸裡閃過一絲讚許之色,隨即又歸於平靜。
“這故事寫得巧妙,直刺人心,就連老夫也沒想到它竟真成了撬動時局的支點.韓家那小輩韓子瑜,老夫見過,小聰明有餘大見識不足,若無外力點醒,未必肯行此破財之舉。你這一手以文救世,倒是頗有君子不器之風。”
其實在心底,經此一事,李畋對於陸北顧已經極爲認可了。
畢竟李畋收弟子,一方面要看能力,另一方面也要看心性,只有這兩者皆入了他的眼,他纔會重點培養,以助其考科舉入仕,將來若是青史留名,他這個先生自然也會跟着提一筆,如此他也就心滿意足了。
反而言之,培養出了沒能力或者爲禍百姓的人,對李畋又有何益處呢?
當然了,這些都是李畋心底裡的真實想法,他並不會在陸北顧面前表露出來。
李畋頓了頓,目光掃過陸北顧懷中那捲明顯被翻閱得邊角微卷的手稿,話鋒陡然一轉:“不過,陸北顧,老夫收徒,看的不是你攪弄風雲的手段。”
“老夫要的,是能沉下心做學問,能真正在科場上爲我爭臉的門生!十日之期已至,你那三遍精讀,可曾做到?手稿中的疑惑,可曾理清?若只是忙着當那降龍的哪吒,耽誤了正業,那今日這拜師禮,也就免了!”
無形的壓力瞬間瀰漫開來,比之前更甚。
陸北顧能清晰地感受到白沙先生話語中的敲打之意無論你外面做了多少事,在我這裡,學問纔是根本!
他雙手將懷中那冊厚厚的手稿,極其鄭重地捧出,置於李畋身前的書案之上。
“學生不敢懈怠。”陸北顧聲音沉靜,“先生手稿,字字珠璣,學生已反覆研讀三遍有餘。其中精要,學生以小楷逐條摘錄,並附疑問於後,共得疑問三十七條,皆在此札記之中,懇請先生斧正。”
說着,他從懷中又取出一本薄了許多、但字跡密密麻麻極其工整的冊子,恭敬地放在手稿旁邊。
李畋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
他拿起那本札記,並未立刻翻開,只是掂了掂分量,感受着其中蘊含的心血。
他擡眼看向陸北顧,只見這年輕人的眼袋雖帶着熬夜的黑色,但眼神清亮,不見絲毫閃躲,這份沉穩,遠非十日前的忐忑可比。
“三十七條。”
李畋翻開札記,目光掃過上面工整的字跡。
他看得不快,每一頁都停留許久。
室內頓時安靜下來,只剩下書頁翻動聲和窗外淅瀝雨聲。
陸北顧的札記條理清晰,疑問皆切中秦漢史論及墨義註疏的關鍵處,非深入精讀者不能提出,更難得的是,不少疑問旁還附有陸北顧自己的見解,雖顯稚嫩,卻已見獨立思考的苗頭,不再是跟着書本觀點的照本宣科。
半晌,李畋合上札記,將其輕輕放回案上,他的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但緊繃的氣氛卻驟然一鬆。“雖有些見解尚嫌粗疏,有些疑問也顯鑽了牛角尖,但能提出這些,足見你確是下了苦功,將老夫這手稿啃進去了七八分。”
他拿起那冊厚重的手稿,隨意翻開一頁,指着其中一段,問道:“老夫於此言‘《春秋》責帥,貴在權衡’。若以此論,觀今瀘川糧荒,州衙失職,大戶囤積,豪強如韓氏雖行義舉,亦存私利。這‘責帥’之‘帥’,當在何處?‘權衡’之度,又該如何把握?”
這個問題極其刁鑽!
它已完全跳出了手稿本身的內容,將經學大義與現實時局、陸北顧剛剛參與其中的事件緊密勾連,算是李畋臨時出了道現實案例的模擬題。
當然,李畋的目的是培養陸北顧考科舉,所以這道題目,考察的也並不是現實該如何應對操作,而是指的從《春秋》的角度出發如何回答這個題目,考察的是陸北顧考試時的臨時應變能力。
陸北顧收斂心神,沉默了片刻組織着語言,然後擡起頭目光直視李畋。
“回先生。學生以爲,《春秋》責帥,其‘帥’非僅指位高權重者,更指能主導一方局勢、握有資源權柄之人。今瀘川之‘帥’,州衙失其調度撫民之責,是爲首過;囤積居奇之糧商,爲富不仁,是爲次禍;而如韓氏者,雖行義舉,然其動機亦摻雜家族聲名、未來利益之‘權衡’,此亦爲‘帥’之一面。夫子作《春秋》,亂臣賊子懼,其‘懼’者,非懼刑罰,乃懼史筆如刀,昭彰其心!”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堅定:“至於‘權衡’之度.學生竊以爲,當以‘仁’爲本,以‘義’爲衡。州衙之權衡,失於‘仁’;糧商之權衡,悖於‘義’;韓氏之權衡,雖有利己之算,然其行終歸合於‘仁’、近於‘義’,解民倒懸於水火,此即其‘權衡’之度。故《春秋》責帥,非責其權衡本身,而責其權衡是否偏離仁、義之根本大道!”
陸北顧的回答,沒有引經據典地堆砌辭藻,卻將《春秋》“微言大義”的核心精神,與他親身經歷的瀘川困局、各色人等的抉擇剖析得鞭辟入裡。
尤其對“帥”的界定和對“權衡”必須以“仁義”爲根本標準的論斷,更顯出一份超越年齡的洞見。
李畋靜靜地聽着,忽然,發出一聲短促的輕笑。
他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那是一種真正發自內心的滿意:“好!好一個‘以仁爲本,以義爲衡’!好一個‘懼史筆如刀,昭彰其心’!”
他拄着虯枝杖,緩緩站起身。
這一次,李畋的目光不再是審視,而是帶着一種近乎欣慰的期許。
“陸北顧。”李畋的聲音沉穩而有力,“你,過關了。”
陸北顧聞言,心中那根緊繃了十日、乃至更久的弦,終於徹底鬆弛下來。
此前只是口頭拜師,並未行拜師禮,所以不算正式拜師。
他深深地作揖:“學生陸北顧,願執弟子禮,謹遵師訓,勤學不輟,修身明志!”
聲音清朗,字字鏗鏘。
李畋看着眼前的年輕人,渾濁的眼中精光內蘊,沉聲道:“起來吧。”
陸北顧依言起身,垂手肅立。
“既入我門,當知我規。”李畋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淡然,“州試在即,時間緊迫,老夫不喜空談,更惡懈怠。”
“這些,只是測試。”
他指了指書案上那冊批註手稿和陸北顧的疑問札記,說道。
“接下來的日子,除了中舍的基礎課業,你還要額外完成老夫佈置的課業,唯有如此,才能讓你有可能在短短兩個月內,追上最頂尖的上舍生,繼而通過州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