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內陷入一片奇異的死寂。
只有炭火在銅盆中執着地燃燒,發出輕微的“噼啪”聲。
窗外蔡河上的燈火倒映在窗櫺上,光影搖曳不定,彷彿也隨着這驚人之語而動盪不安。
歐陽修舉杯的手停在半空。
他並非第一次聽到有人說類似的話,但如此直白、如此決絕、如此不留餘地地從這位剛剛入京,素以“淡泊功名”聞名的王介甫口中說出,分量截然不同。
他眉頭微蹙,眼中閃過憂慮之色。
作爲慶曆新政的親歷者,經歷過那段跌宕起伏的歲月,歐陽修深知這六個字背後蘊含的驚濤駭浪,以及可能帶來的腥風血雨。
晏幾道原本斜倚着憑几,一副慵懶貴公子的模樣,此刻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體。
他那雙慣於在詩詞歌賦和風月情濃中流連的眼睛,認真審視起這個其貌不揚、卻語出驚人的新任京官。
其父晏殊,跟王安石其實是有交際的。
晏殊與王安石同爲江西撫州臨川人,晏殊長王安石三十歲,在晏殊任樞密使時,對剛中進士的王安石極爲賞識,曾單獨留宴並預言“公他日名位定勝我”。
不過話說回來,晏殊門生故吏滿天下,范仲淹、韓琦、富弼、歐陽修等人都受到過晏殊的提拔,跟晏殊有交際的人多了去了晏殊只是請王安石單獨吃過一頓飯,這份關係,怎麼也帶不到幼子晏幾道身上。
更何況,你跟王安石講“關係”,也挺費勁兒的。
而曾鞏此時臉上的笑意早已斂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作爲引薦者和好友,他深知王安石胸中抱負,但此刻如此直抒胸臆,鋒芒畢露,仍讓他心頭一震,下意識地替王安石捏了把汗。
開封府,這潭水太深了。
程顥面色沉靜依舊,而身側年輕的程頤則幾乎難以掩飾能的反感,他薄脣緊抿,身體微微前傾,似乎想要反駁什麼,卻被兄長一個眼神制止。
至於張載,正在窗戶邊仰望星空呢。
陸北顧看着這一幕,心裡卻是隻有兩個字。
——來了!
歷史課本上那個力排衆議、銳意改革的王安石,那個“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拗相公,此刻就活生生地坐在眼前,擲地有聲地宣告了他的宣言!
衆人看着他不說話,王安石似乎完全沒察覺到這凝固的氣氛,或者說,他察覺了,但毫不在意。
他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烹製得恰到好處的駝峰炙,坦然自若地送入口中,咀嚼着,彷彿剛纔那石破天驚的宣言,不過是談論天氣一般尋常。
他的動作甚至帶着一種不拘小節的味道,與他話語中那股破釜沉舟的銳氣形成奇特的對比。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幾乎要壓垮暖閣時,一聲輕笑響起。
“呵。”
晏幾道斜睨着王安石。
“王公甫一抵京,便欲‘變風俗,立法度’,氣魄驚人吶.只是不知,這‘風俗’欲如何變?這‘法度’又要如何立?是要效法商君徙木立信,還是效吳起削爵明法?這開封府界,乃至這東京城,勳貴宗室、豪強胥吏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王公可有萬全之策?” 晏幾道反應如此激烈,是很有理由的。
因爲在座的其他人,基本上都是普通人家出身,但唯有他晏幾道,是正兒八經的權貴家庭出身。
王安石所言“權貴恣睢”,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肯定是會讓他心裡覺得不舒服的。
而這場宴會又是晏幾道出資贊助的。
合着王安石一個外地來的官員,剛到開封,吃着他的飯,還要諷刺他.以晏幾道的性子要是不反脣相譏才奇怪。
王安石嚥下口中的食物,放下筷子,用布巾隨意擦了擦嘴角的油漬,目光迎向晏幾道,毫無避讓。
“問得好。”
王安石高聲說道:“風俗如何變?首在去浮華、黜空談、重實務!士大夫終日言必稱孔孟,行則唯利祿是圖;以吟風弄月爲雅,以經世濟民爲俗。此等風氣不除,變法圖強,不過鏡花水月!”
晏幾道本來就白淨的臉,氣的更白了。
什麼叫“以吟風弄月爲雅,以經世濟民爲俗”啊?
而王安石可不管這些,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座衆人,繼續說道。
“至於法度如何立?法貴在行,不在繁文縟節。當務之急,是立明法、擇廉吏、嚴考課、核名實,使法令如一,賞罰分明,令行禁止!”
“豪強權貴,倚仗權勢侵漁百姓、規避賦役者,當繩之以法,一視同仁!胥吏舞文弄法、貪墨中飽者,當嚴懲不貸,斷其爪牙!”
“至於盤根錯節?正因其盤根錯節,才更要正本清源!若因其勢大而畏首畏尾,則積弊永無澄清之日!非常之時,當有非常之策!若事事求萬全,則一事無成!”
王安石這番話擲地有聲,沒有絲毫退縮和圓滑,充滿了“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絕。
“王公此言,是否過於峻急?”
一個聲音響起,是程顥。
“‘變風俗’乃移風易俗,化民成俗,非一朝一夕之功,更非嚴刑峻法可速成,當以教化涵養爲本,徐徐圖之。‘立法度’亦需審時度勢,順乎人情,合乎天理,若操之過切,恐失其本心,反生亂象.譬如醫者,病入膏肓,亦需固本培元,徐徐下藥,猛藥雖見效快,卻易傷及根本。”
程顥的話語,代表了另一種思路。
溫和改良,循序漸進,注重道德教化。
這與王安石強調的“雷霆手段”、“破舊立新”形成了鮮明對比。
王安石立刻反駁:“此言差矣!病入膏肓,若再循規蹈矩,固本培元?只怕元氣未固,而病人已斃!當今之世,猶如大廈將傾,積弊如山,非大刀闊斧,刮骨療毒,不足以救危局。”
“教化涵養固是根本,然若無強力之法度約束豪強、整肅吏治,則教化如同空中樓閣。民怨沸騰,國帑空虛,強敵環伺,豈容我等‘徐徐圖之’?當此之時,必須立竿見影,求其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