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深秋的寒意一日重似一日,東京城卻依舊人煙輻輳,生機不減。
這幾日,陸北顧幾乎在未時初刻必定準時出現在宋府門前,今天也不例外。
他裹緊衣衫,沿着熟悉的路徑,準備穿過州橋向西。
然而,當他的腳步踏上州橋時,卻被汴河兩岸的景象吸引了。
往日此時,河上應是船隻熙攘,人來人往,可今日卻極爲不同,不僅人少了許多,遙遙望去,河上更是一條船都沒有。
陸北顧心生好奇,沿着河岸向東走了幾步,尋了一處稍高的地方駐足望去。
只見靠近河岸的水中,數十名精壯的役夫正站在齊腰深冰冷的河水裡,喊着號子,奮力夯打着深深插入河牀的巨大木樁。
那些木樁皆碗口粗細,頂端削尖,被大鐵錘一下下砸入淤泥深處,發出沉悶的“咚咚”聲。
岸上,更多的役夫或扛、或擡,將一根根同樣粗壯的長木運到河邊,空氣中瀰漫着新鮮木材的味道。
“這是在作甚?”陸北顧忍不住向旁邊一位裹着襖、縮着脖子看熱鬧的老者問道。
老者搓着手,呵着白氣:“嘿,小哥兒是外地來的舉子吧?官家新下的詔命!瞧見沒?修‘束水木岸’!”
“束水木岸?”陸北顧對這個名詞感到陌生。
“就是要在汴河兩邊,用這大木頭紮起兩道窄窄的堤岸來,把河道給擠瘦嘍!”
老者比劃着解釋:“聽工頭說,這是爲了清理淤泥。河道窄了,水流就急了,就能把河底的淤泥沖走,省得年年清淤,勞民傷財!官家派了個姓史的入內供奉官做都大提舉,專門管這事兒,說是從咱東京一直到泗州,都要修呢!”
順着老者努嘴的方向,陸北顧看到不遠處河堤上,立着幾個身着公服的人。
爲首一人約莫四十許,面白無鬚,身着圓領窄袖公服,頭戴交腳襆頭,正監視着河中的施工。
他身旁跟着幾名小吏和工頭模樣的人,正指着河面低聲商議着什麼。
這想必就是老者口中的“史供奉”了。
“這位辦事可利索着呢,雷厲風行!這才幾天功夫,木頭、人夫都調集齊了,說幹就幹!就是苦了這些下水的,這天寒地凍的。”
陸北顧的目光再次投向河中,他心想道:“看來跟束水攻沙的原理差不多,就是不知道六塔河那邊怎麼樣了希望以後能改變三易回河的慘劇,這種人禍發生了第一次就算了,可不要再發生第二次、第三次了。”
穿過這位禁中宦官監工的施工現場,陸北顧繼續向城裡走去。
未時初刻,陸北顧如常踏入宋府。
庭院中靜悄悄的,只有幾片枯葉在寒風中打着旋兒。
管事將他引至臨池書房外,低聲道:“阿郎外出未歸,臨行前吩咐,若小郎君來了,可在書房溫書等候。”
宋庠因爲年紀大了,腿腳也不好,所以除了參加朝會,是不怎麼出門的,今日下午出門,倒是讓他感覺頗爲意外。
“多謝告知。”
陸北顧拱手謝過,推門進入熟悉的書房。
他的目光先投向了那張寬大的檀木書案,案頭文房四寶依舊,一迭新到的邸報被鎮紙壓着,整齊地放在顯眼的位置。 宋庠放在這裡的邸報,他都是可以看的,正好放在這裡,想必其中定有緊要消息。
陸北顧在案前坐下,拿起最上面那份墨跡猶新的邸報,展開細讀。
目光掃過前面幾條不甚緊要的官員遷轉和地方奏報,當看到中段的墨字時,他的目光不由得微微一滯。
邸報赫然寫着。
“制曰:樞密使、河陽三城節度使、同平章事王德用,勳高年耄,懇辭機務。特罷樞密使之任,改授忠武軍節度使、同平章事、景靈宮使,俾就頤養,用示優崇。
山南東道節度使、同平章事、判大名府賈昌朝,夙著勳勞,深明治體,加侍中,授樞密使,總領戎樞。
武康節度使、知相州韓琦,沉毅有謀,屢安邊鄙,授樞密使,同掌機要。
又詔曰:追復故崇信軍節度副使尹洙爲起居舍人、直龍圖閣;追復故湖州長史蘇舜欽爲大理評事、集賢校理。二人昔日皆以微愆被譴,今察其本末,特予昭雪,復其舊職,以彰直道。”
短短數行,信息量卻相當多。
王德用這位執掌大宋最高軍事機構的老帥,本來就是爲了明面上壓着狄青才拔擢上來的,在狄青被罷樞密使之後,也終究還是去職了。
雖然給王德用加了“景靈宮使”這樣的榮銜以示尊崇,但明眼人都知,這是權力核心的正式更迭,短暫的武人雙樞密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而賈昌朝、韓琦同任樞密使,就更加耐人尋味了。
韓琦的重新啓用,意味着經過了十幾年的蟄伏,慶曆舊臣再次集體登上了大宋廟堂最中心的舞臺。
而賈昌朝這位在慶曆新政中與范仲淹等人多有不睦的保守派舊相,如今不僅重回中樞,更是加“侍中”銜,成爲比韓琦排名還要靠前的首席樞密使,顯然是官家用來制衡慶曆舊臣的。
至於尹洙和蘇舜欽的翻案,顯然就是文彥博和富弼的手筆了。
尹洙才華橫溢,耿介敢言,因與范仲淹交厚,新政失敗後備受牽連打壓,最終鬱鬱而終,貶官至死,“直龍圖閣”的清貴貼職,算是還了他一個遲來的文名認可。
至於蘇舜欽就更倒黴了,他因支持范仲淹的慶曆革新,爲保守派所恨,當時的御史中丞王拱辰讓其屬官劾奏蘇舜欽,劾其在進奏院祭神時,將進奏院廢棄的封紙賣掉,用所得錢款十幾貫宴請同僚。
隨後蘇舜欽被以“監守自盜”的罪名定罪,一擼到底,貶爲庶民,最終在壯年含恨病逝於江南,如今追復他爲“大理評事、集賢校理”,恢復了他作爲士大夫的清貴身份與館閣榮譽。
而這遲來的“昭雪”,意義並不遜於賈昌朝和韓琦同時升任樞密使。
對尹洙和蘇舜欽他們個人而言,不過是身後虛名。
但對整個士林風氣、對天下有識之士而言,卻是一道重新點燃希望的火光。
它宣告着,公道或許會遲到,但終有重現之日!
這無疑是對當年那些傾軋忠良、羅織罪名者的一記響亮耳光,也隱隱透露出官家欲更化朝政、起用賢才的信號。
陸北顧坐在那裡,久久凝視着邸報上那幾行文字,心中翻江倒海。
王德用去職、賈韓並立、追復尹蘇.毫無疑問,這不僅僅是幾項官職變動,而是整個朝堂風向的劇烈變動!
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透過這薄薄的邸報,撲面而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