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沈括滔滔不絕地介紹着自己對於宇宙的天文觀測成果。
“存中賢弟所見所悟,皆發人深省!”
張載連連點頭,打斷道:“這蒼穹運轉,氣機流行,其精微處,確需格物窮究,方能窺得一二真意。”
他感慨完,話鋒一轉,指向陸北顧:“不過今日我攜陸賢弟同來,實是有一樁關乎‘氣之實在’的絕妙構想,認爲非存中賢弟這般巧思妙手,斷難製作出實物來,故而登門。”
“哦?”
沈括聞言,目光立刻從筆記上移開,好奇地看着陸北顧。
在沈括的第一印象裡,陸北顧似乎是個很傳統的士人,並不是一個跟他同樣喜歡研究這些不爲士人重視的雜學的人。
陸北顧也不繞彎子,言簡意賅地介紹了一番事情的前因後果。
“明教大師竟然言氣之一說荒謬無憑?”
沈括眉頭一擰,他雖年輕,但浸淫天文歷算、格物致知已久,對契嵩這等完全否定客觀實在的論調本能地感到排斥。
“天地運行有度,萬物生滅有序,豈是‘無憑’二字可盡掩?禪師此論,未免失之偏頗!”
“正是如此。”陸北顧點頭,“而我有一法,能於世人眼前,昭昭然證明這‘氣’之存在、其性其理,此法,便繫於‘孔明燈’之上!”
“孔明燈?”沈括一愣。
“那紙糊竹骨、下燃松脂的玩物?它能證明‘氣之實在’?”
沈括並非沒觀察過孔明燈升空,但從未將其與宇宙本原、氣性之理聯繫起來。
“差不多,但要更大,大到足以載人。”
陸北顧把原理跟沈括簡明扼要地講了。
“熱氣充盈囊中,囊內之氣因熱而膨脹,密實程度大減,變得極輕,囊外冷氣密實程度大,其重濁之力擠壓囊體,欲填補熱輕之氣上升後留下的‘空缺’,這股向下的擠壓之力,便轉化爲向上的浮力,當此浮力大於整個熱氣球之重時,它便能載人升空!”
“熱源不息,熱氣持續補充,浮力便持續存在,繩索牽引,既可控制其高度,又可在地面穩固其位置,便於觀測記錄。”
“你們試想,當此物載着人,真真切切地離地而起,懸於空中數丈、十數丈這難道不是對‘氣之實在’、對‘清升濁降’、對陰陽二氣矛盾交感化生動力之理,最直接、最震撼、最無可辯駁的實證嗎?!”
饒是沈括天馬行空、奇思妙想層出不窮,此刻也被“載人升空”這石破天驚的構想震得後退半步,一臉不可思議地看向陸北顧。
——這人也太有想法了!
這時,張載忐忑地問道:“存中賢弟能做嗎?”
“光有原理還不夠,得跟我說說具體的結構。”
沈括來到書案前,抓起炭筆和一張用來畫草圖的紙板。
隨着陸北顧對熱氣球結構的不斷描述,沈括筆下線條飛快勾勒,一個球狀輪廓在紙板上顯現,下方是承載火焰的吊籃結構。
“畫的小了,球囊需大!極大!方能容納足夠多的‘熱氣’產生浮力。”
沈括一邊改一邊琢磨:“材質需輕、需韌、需密不透氣,尋常桑皮紙糊竹骨,絕無可能!需尋上等堅韌輕薄之織物,以魚膠或樹漆反覆浸透裱糊骨架,而骨架需輕而強韌的材質竹篾?太粗笨,或可用更細密堅韌之藤條,編成網狀支撐?”
他的思維如同脫繮野馬,瞬間從原理躍進到工程實現的每一個細節。
陸北顧連連點頭,不愧是“大宋達芬奇”,只聽描述,沈括就幾乎立刻就抓住了熱氣球製作的所有關鍵點,甚至開始思考替代材料和結構優化。
“燃料亦是大問題!”沈括眉頭緊鎖,“尋常松脂煙大、火頭不旺、燃燒不持久,且易滴落引燃球囊!需高熱、穩定之燃料,猛火油其煙黑如墨,氣味刺鼻,更易爆燃,不妥如果用上等精炭?火力或可,但如何保證持續燃燒?恐怕需特製器具。”
他沉浸在自己的推演世界裡,時而奮筆疾書,時而停筆凝思。
過了好一會兒,沈括才擡起頭,面露難色地對張載說道。
“此構想雖然頗爲驚世駭俗,製造難度卻不算大,然耗資不菲,所需物料工藝皆需反覆試驗摸索,絕非幾日可成。”
陸北顧聽他說這話差點眼前一黑。
誰也沒指望沈括幾天就手搓一個載人熱氣球出來啊!
不過看沈括這意思,他對十天半個月造出來還挺有信心的。
“物料確實.”
張載面露難色,他關注的是沈括這話的另一方面,也就是材料所需費用。
就算沈括不收他人工費,但買材料總要花錢,尤其是其中還有不少材料都不算便宜,張載是不可能厚着臉皮讓沈括出錢的。
但張載真沒啥錢,他這次赴京趕考已經消耗了很多積蓄,眼下離“窮的叮噹響”的田地也差不了多遠了。
室內一時沉默。 眼看着大宋的“載人升空”大業就要因爲經費不足而無法啓動,陸北顧咳嗽了一聲。
他扯開中衣內兜的線,用手指捏了顆金豆子出來。
“這個能換一貫多錢,先拿着採購點材料,試製出熱氣球的樣品,後續要是不夠花再說。”
這顆金豆子,正是陸北顧當初在合江縣沐佛節吃“結緣豆”所得,嫂嫂給他縫到了中衣裡,原本是爲了赴京趕考路上緊急情況之用的,一路上也沒用到,眼下就拿出來贊助沈括的科研項目了。
畢竟總不能讓項目連“先帝創業未半而花光預算”的程度都達不到吧,好歹先起步製造個樣品出來,看看能不能行。
至於真的花光預算之後的事情,那再說。
“陸賢弟,這如何使得!”
張載面露愧色,他今天又是耽誤了陸北顧的備考時間,又讓陸北顧出錢製造熱氣球,心裡實在是過意不去。
沈括卻不客氣,直接從陸北顧手裡拿了過來,說道。
“存中並非鋪張之人,此物關鍵在於構思精妙、物盡其用,球囊可用最輕薄堅韌的絹,汴梁絹行林立,待我細細尋訪,或能以較低價格覓得素絹;骨架用柔韌藤條,分量輕、韌性足;魚膠可用尋常魚鰾熬製,花費有限只是燃料要多花些錢,我知城外炭場有品質很好的‘銀霜炭’,煙少火勻,買上些,再尋鐵匠打製一個特製的、能防風且讓熱氣均勻上升的爐頭。”
“雖不必高飛,只需離地兩三丈便是鐵證,但繩索需要用最堅韌的麻繩,多股絞合,以備安全,而吊籃用最輕便的藤條編制,只需能站一人即可.這般算來,陸兄這顆金豆,精打細算,或真能支撐我們造出一個‘載人熱氣球’的雛形!”
沈括越說,張載越覺得不好意思,乾脆對着陸北顧深深一揖。
陸北顧連忙扶起他:“能以此微薄之力來證‘太虛即氣’是我心中所願。況且,此物若成,其意義又豈止於儒釋論辯?它將是格物致知、窮究天理的一個里程碑!”
他頓了頓,看向張載,語氣誠懇:“子厚兄真的不必愧疚,若能推動格物實證之風,於我輩讀書人,於這天下學問,便是最大的福音。”
張載看着陸北顧真誠的眼神,喉頭微哽。
他不再說什麼,只是用力地拍了拍陸北顧的後背,一切盡在不言中。
陸北顧的這份情誼,對於張載所言,足以令他銘記。
“既如此,存中賢弟,一切便拜託你了!”
“放心吧!”沈括答應的乾脆。
陸北顧看着沈括眼中那份對科學的純粹熱忱,心中亦是感慨萬千。
他或許真的能在這嘉祐元年的寒冬,撬動一個改變天下人認知的支點.那巨大球囊在火焰鼓動下掙脫地心引力的輕響,註定將劃破大宋思想界沉寂許久的天空!
陸北顧和張載辭別沈括,開始往回走,去找在國子監那輛尋地方靠邊停的騾車。
“你們要幹嘛?有沒有王法了?不怕我去包龍圖那裡告你們?”
一個好聽的婦人聲音,帶着壓抑不住的憤怒,穿透了周遭的嘈雜。
陸北顧和張載循聲望去。
只見一家掛着布幡的豆腐鋪子前,兩個身着皁衣、腰挎鐵尺的胥吏,正一臉不耐地杵在那裡。
其中一人身形微胖,滿臉橫肉,正用手指點着那站在店門內的婦人。
“少他孃的嚇唬人!”那胖胥吏嗤笑一聲,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婦人臉上,“你個婆娘懂什麼規矩?莫說是包龍圖,就是官家親臨,這‘免行錢’、‘鋪席錢’也得照繳!”
婦人約莫二十七八歲年紀,荊釵布裙,在這臘月的寒風中凍得嘴脣有些發青,但脊背卻挺得筆直。
“什麼規矩?敲詐勒索的規矩嗎?”婦人毫不退讓,聲音因激動而拔高了幾分,“昨日剛收過‘清潔錢’,前日索了‘燈油錢’,今日又是什麼‘免行錢’?我家豆腐小本經營,一日能賺幾個銅板?你們這般盤剝,是要逼我們凍死餓死在汴京城嗎?”
“嘿!給臉不要臉!”
另一個瘦高個胥吏上前一步,伸手就去推搡鋪子前面的攤位。
“少廢話!今日這錢,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再敢聒噪,老子掀了你的豆腐攤!看你拿什麼餬口!”
“造孽啊.”旁邊一個賣炊餅的老漢低聲嘆息,搖着頭,卻不敢上前。
“可不是麼。”一個提着菜籃的婦人小聲對同伴嘀咕,“這班天殺的,三天兩頭來刮油水。”
“噓!小聲點!他們背後也是有人撐腰的開封府那麼大,包龍圖再厲害,一時也管不到這犄角旮旯。”
“陸賢弟。”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觀察的張載忽然低聲道:“你看那婦人,是否與你眉眼間有幾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