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醒來時, 初見的是一片暈黃,朦朦朧朧間還能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在向自己走來。而他似乎躺在軟榻上,但撲鼻而來的黴味卻昭示出這個房間已廢棄了許久。
他小心地眨了眨眼, 把那片擋在眼中的輕紗薄帳給眨了開去, 隨後透過眯縫着的眼角不動聲色地打量着身周的情況。那剛醒時的暈黃似是出自一旁的油燈, 而那模糊的影子則是身着個宮裝的嬤嬤, 但看那服飾的顏色和花紋卻又和現在的樣式有些不同。那嬤嬤模樣的女人正站在牀榻邊凝神看着自己身邊躺着的韓子瑤, 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麼,但那眼神中的寵溺和懷念着實讓夫差有些驚懼。
夫差暗中嘆了口氣,因平躺着又不能過於聲張地打量, 他僅是能看見些許的擺設和邊上的牀欄,但即使如此也足矣了。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的陌生而又熟悉, 雖然佈局稍有不同, 但卻十足十地都是宮裡的樣式。
他們仍在宮裡, 而宮裡想讓自己死的絕不少於十人。
可現在那嬤嬤卻似是對韓子瑤更感興趣些,念及此處夫差心中一凜想到了在水中的那個猜想——只望那單單是個猜想吧。正想着, 夫差的耳邊突地想起了一聲細微的□□,而隨後身下軟榻的凹陷則表明身邊所躺着的某人已然起身坐了起來。
“桂嬤嬤?”韓子瑤揉揉眼睛有些不可思議地看着站在面前一臉慈愛的老人,“我,怎麼會在這兒?”
那被稱作桂嬤嬤的宮女摸着韓子瑤的腦袋,滿眼的擔心疼愛, “你溺水了, 現下可沒事了?”
韓子瑤低頭恰好看到躺在自己身邊的夫差, 煞那間原來的記憶便一同涌了上來。可不正是這個三殿下讓自己下水找玉佩自己纔出的事嘛, 可說來又覺得奇怪, 她雖然水性不好但也不至於溺在纔到自己腰邊的池子裡阿。
當時的情況她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只記得似乎有誰拉住了自己, 然後……然後便不記得了。
阿,對了!韓子瑤瞪大了眼睛像是想起了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弟弟!嬤嬤,你有沒有看見異術?”
那桂嬤嬤想了想,搖搖頭,“沒看見,當時我就在水裡發現了你倆。”
韓子瑤低着頭沒瞧見桂嬤嬤說這話時若有所思的表情,只是哦了一下,心想異術想必是當時受了驚嚇,出去喊人了。只是恰好那時桂嬤嬤救了他們,因此才錯過……等等!韓子瑤深吸了口氣,“嬤嬤,你說,你在水裡發現了我和……”
“對,就是那小子。”桂嬤嬤指指躺在韓子瑤旁邊的夫差,恭敬中卻又帶着些戲謔地說,“三殿下可睡醒了?”
夫差慢慢坐了起來也不見被看穿了的羞窘,“你是何人。”
“奴婢桂榮,是這園子裡的宮女,都守了十幾年了。”那老宮女似是想起了往昔的日子,眼神倒是柔和了下來。
那夫差聽了這回答心裡立時打起了鼓,誰不知道這園子十幾年前就因一把火給燒光了?真真是所有的一切全沒了,包括那日在這園子裡爲那才仙去的娘娘守喪的宮女和奴才。但面上夫差仍是冷靜着沉聲問道,“你過去的主人可是雲妃?”
“是,奴婢感恩娘娘的多年照顧,自願留下幫她看着這園子。”桂嬤嬤的眼神愈加地柔和,只是夫差和韓子瑤卻同時覺得周圍的溫度似是降了許多,那嬤嬤卻彷彿未覺,仍是慈愛地撫着韓子瑤的後頸,“奴婢等了很久,只是想再見娘娘一眼……”
“人死了怎麼還能見着呢!”夫差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聽到那句話時心裡本能地就產生了牴觸,“簡直荒唐!現下本殿下就要帶着這傻丫頭回去了,你且退下吧!”
韓子瑤雖是不解,但怕父親和異術於是也就點頭應了聲。兩人麻利地起身站好,那桂嬤嬤笑着坐在一邊,既不阻攔也不行禮告別。這讓夫差心裡那種不好的預感愈加強烈,不管不顧地拉着仍不明就裡的韓子瑤快步走向大門。
外面的風景並不陌生,正對着大門的便是今日下午自己才溺過的那塘池水。
夫差從不信鬼神,但這一刻卻着實慌了神。
他看着門外突變的景象愣在當場,韓子瑤亦是傻愣愣地不知所措。前一刻,門外還是深夜的花園景象,他甚至能看到不遠處的牡丹叢,但下一刻,門外卻什麼都沒了。
只有一片瀲灩的水色風光。
“這……這是……”
“娘娘,奴婢知道您是不會拋下奴婢的對嗎?”那老嬤嬤走了過來,一步步,緩慢但卻像是踏在了韓子瑤和夫差的心口上,“娘娘,奴婢等了那麼久,總算是等到您了。”
“嬤嬤……”韓子瑤不自禁地拉住夫差的手,“嬤嬤,我是韓子瑤阿,不是你說的那個娘娘。”
“韓子瑤?那是誰?”桂嬤嬤不在意地笑笑,“娘娘,快過來啊,奴婢等了你十幾年了,您怎麼忍心呢?”那嬤嬤說着擦了擦眼角流下的眼淚,她真的是等了很久很久,幾乎快要忘記自己是誰了。但她仍然記得那個在牡丹園前巧笑倩兮的小姑娘,她是看着這個孩子長大的……怎麼能忘記呢?
“本來您進宮時,老爺是想讓奴婢回鄉養老的。但您卻不捨得,硬要奴婢陪您進宮。”桂嬤嬤說到這裡頓了一下,那嘴角邊笑容是說不出的苦澀,“唉,奴婢三十歲便進府當了您的乳孃,這一當呀便當了二十年。家裡雖有一雙子女,卻是從小便不親近的。您雖不說,但奴婢卻知道您是怕他們不肯照顧奴婢……”
“桂嬤嬤,我真的……”韓子瑤還欲再說,卻被那夫差捂住了嘴巴,“別說話。”
韓子瑤仍在喋喋不休追憶往昔的桂嬤嬤心有不忍,她已經有些明白過來了。實際上任誰看見門外的景象都該明白過來,她有些害怕地靠在夫差的旁邊。似乎完全忘記了他在早上還是讓自己受盡屈辱的惡鬼,總之今時今日她能靠的也就只有這個三殿下了。
那桂嬤嬤又說了許多,韓子瑤和夫差卻全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他們滿腦子想的便是怎麼離開這鬼地方。
沒錯,就是鬼地方。
夫差側頭又看了眼大門外的景象,那水光瀰漫整個就像是水底的風景。難不成他們在水下?可角度一轉,卻又似乎能看到園子裡那盛開的牡丹和青石地板。
只是……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
他又掃了眼周圍的擺設,確實都是皇家的規格,但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感。這時心細的韓子瑤也發覺了異常,她把頭靠在夫差的頸邊,小聲說道,“三殿下,這裡……很奇怪。”
廢話,我也知道。夫差翻了個白眼,連答應都懶得答應了。
“這裡的東西,反了。”韓子瑤不知道夫差的想法,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夫差的耳朵和左臉,而她又不敢堂而皇之地在桂嬤嬤面前走神,“你看看,牀欄,簾子還有桂嬤嬤身上穿的衣服。”
夫差愣了愣,一時弄不清楚那所謂的“反了”是什麼意思。可生性高傲的他又不想虛心求教,於是只好假作了解地點點頭,同時卻又觀察起了韓子瑤所說的那三件事。
牀欄,簾子,衣服,雖然都是用舊的款式,但規格卻肯定是出自皇宮。
到底是什麼不對了?
夫差越發地奇怪,那些東西都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如果真有什麼不對他怎麼會看不出來呢?眉頭蹙得更緊了,他有些裝腔作勢地看着韓子瑤,“恩,確實是反了。”
韓子瑤不是傻子,所以也從某人那僵硬的語調和若有所思的神情上猜出了幾分。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但到底他們身份懸殊所以即使鄙視也不能太光明正大不是,於是她用商量地口氣說,“你看我剛纔說的那些東西上的花紋——特別是桂嬤嬤的衣襟,可不是恰好反了的?”
夫差聽罷也醒悟了過來,就像是當頭澆下了一盆涼水讓他渾身一個激靈。可不就是全反了嗎?這屋子裡除了他和韓子瑤以外所有的一切全都像是鏡子裡照出來的景象,包括那個桂嬤嬤。
韓子瑤撇撇嘴,這也怪不得夫差,畢他竟天天都在看一樣的東西,所以必然會疏忽一些細節。
水下,鏡子。
夫差和韓子瑤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眼中他們看到了相同的答案。
這裡是那園子在水中的倒影!
“娘娘,娘娘……您說過要陪奴婢一輩子的。”那桂嬤嬤突然衝上前抱住了韓子瑤,韓子瑤連躲都沒來得及躲。她怕極了可又不敢叫出聲來,天知道那老嬤嬤到時受了刺激會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嬤嬤,您放手,我疼。”
“娘娘,您記得奴婢了?”
“不……”韓子瑤瞪大眼睛想搖頭,不過那桂嬤嬤顯然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一個大胸部的女人抱着一個身材矮小的女孩,其結果是女孩的臉完全被淹沒在了一片波濤洶涌中。甚至連聲不知道都說不出來了。
“奴婢就知道您不會不記得奴婢的。”
看看,這就是強詞奪理。
夫差搖搖頭,心中的害怕已經淡下了幾分。反正那鬼的目標不是自己,“桂榮,你等了雲妃很久?”雖然死了,但桂嬤嬤卻還是記得宮裡的本分。因而對夫差的態度即使說不上有多恭敬,但基本的禮數卻還是有的。她輕輕揉着韓子瑤的烏髮,似是想到了過去的事情眼前一片朦朧,“是,足足三十年了。”
“那你爲何在這兒乾等,不親自去找她呢?”
“奴婢出不去。”桂嬤嬤說罷重重地嘆了口氣,“當年娘娘走了以後,我們本是在殿裡守靈的。可那女人……那女人卻放火燒了這裡!”她說到這裡,滿眼的悲愴憤恨。“奴婢知道那女人恨娘娘,但這園子裡有多少無辜的人啊。難道在那些權貴的眼中,宮女侍從的命便不是命嗎?”
夫差聽到這裡也是一驚,他只以爲當年的走水是因爲守靈人的疏忽,卻沒想到是有人刻意縱火。而桂榮所說的那個女人……若是沒有猜錯的話想必便是當年最爲受寵的辛夫人了。
只是……“你們怎會沒有逃出去?”
桂榮搖搖頭,“奴婢也是不知,只記得守靈時突覺睏倦難擋,一不注意便睡着了。待醒來後便瞧見了滿室的火光和昏倒在地的其餘人。現在想想恐怕那也是辛夫人做的好事了!”
“她何必燒了整座宅院?”夫差有些納悶,這後宮裡最不缺的就是勾心鬥角,但鬥到人都死了還燒房子殺侍婢的卻從沒見過。除非……“除非你們有人知道些什麼不該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桂榮突然加大了抱住韓子瑤身體的力道,韓子瑤痛得□□出聲卻仍是阻止不住。夫差驚疑不定地看着好像陷入了瘋癲的桂榮一時也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徒勞地想要拉開桂榮的手。
那女人已經沒有了理智,完全沒有顧忌到韓子瑤所能承受的力道。夫差覺得要是她再不鬆開,韓子瑤估計真可能會被悶死。正當兩人着急的時候桂榮卻突然放開了韓子瑤,她蹲下來,一雙眼睛緊緊地盯着韓子瑤,“娘娘,奴婢不會害您的,都是小綠那丫頭!”
“咳咳……”韓子瑤右手撫着自己的喉嚨大喘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反倒是夫差見縫插針地問道,“小綠?”
“就是那丫頭,她勾結辛夫人在娘娘的薑湯裡下□□,企圖害死娘娘!”桂榮說得義憤填膺,見韓子瑤不理她,那眼淚嘩嘩地就下來了,暈黃的燈光下異常的駭人。
“桂榮,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