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宮洲南院,夜。
溫和的燭光下,少年面容稍有清減,卻依舊溫潤如玉,修長的劍眉微擰,思慮了片刻,方纔落下一子。
對面目光炯炯的中年男人卻眉梢一挑,將手中黑子放回棋簍內,端起一旁的茶盞,淡笑道:“澹兒,你今日的棋,下得可是有失水準。”
少年自然知道己方已成敗局,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是父親的棋藝又精進了。”
景繇看着一向沉穩內斂卻又淡泊豁達的兒子眉間那淡淡的愁緒,眸中若有所思,卻不說話。
景澹知自己今日有些失態,害怕父親問究,便先自開口道:“父親,西嶺、東海和京北三位藩王皆贊同皇上對平楚用兵,唯獨您一人反對,這樣,我們承受的壓力會不會太大?”
景繇看了景澹一眼,放下手中的茶杯,靜默半晌,突然嘆了口氣,道:“澹兒,你淡泊寧靜,無心政治,爲父心裡,是清楚的。”
景澹一向自認將自己的心性掩藏得很好,此刻突然被父親一語道破,不由僵在了當場。
“只是,你知道爲父一向胸無大志,平生所願,不過希望我們洲南景氏,在我百年之後,還能這樣安安穩穩地立足於洲南。你雖無心政治,可是你有着無可比擬的責任心和忍耐心,即使你不是長子,我也會選擇你繼承這藩王位。景蒼,太不甘寂寞,太重情義,太傲,若是將洲南交到他手中,不是極盛,便是極衰,然此兩種,於我景氏一脈,皆非幸事。”景繇聲音低沉,眼眉間竟有一絲疲憊之態。
景澹心中沉重,低眉半晌,想着該說些話稍解父親憂慮,不想還未開口,景繇卻突然問道:“你可知爲父爲何力排衆議,堅決反對皇上對平楚用兵?”
景澹怔了一怔,搖頭道:“孩兒不敢妄猜。”
景繇站起身來,緩步踱到窗前,靜立片刻,又緩步踱了回來,在棋桌前站定,對景澹道:“都說,君憂臣罪,君罪臣死。食君之祿而憂君之事,是爲君之臣的分內之事,但是這個憂,也是有其法的。就如下棋,君主舉棋不定時,臣子該如何給君主建議?棋局上,一步走錯,大不了就是一個輸字,可是,朝堂不同於棋局,一步走錯,可能就是身首異處,家破人亡。關於這點,我對你說過不止一次了。”
景澹垂眸,道:“孩兒有負父親重望,實在慚愧。”
景繇搖頭,道:“有些事情,本來一早就要告訴你了,想不到爲了小影之事,一拖,便是半年之久,如今,也是時候了。”
景繇重新在桌邊坐了下來,道:“我之所以堅決反對皇上對平楚用兵,是因爲,皇上很快會明白,這仗,打不得。”
景澹擡頭,眸中稍有不解。
看出景澹眸中的不解,景繇笑了,道:“你父親不是未卜先知的相士,我之所以這麼說,是有事實根據的。現在,我來逐一剖析這些事實,你來評斷如何?”
景澹恭敬道:“孩兒不敢,請父親教誨。”
“我們,先從平楚着手吧。平楚當今的王,庸碌無能,朝政大部分都掌握在驍戰將軍即墨襄和丞相東方權手中,二十年前,本是平楚皇族宗親的東方氏在取得了兵部尚書左丘白的支持後,成爲了平楚一等一的貴族,權勢熏天,連皇室中人都要對其忌憚三分。
當時,即墨氏、虞氏和巢氏三支由平楚開國起沿襲至今的貴族心裡十分不安,因爲以當時東方氏的權勢,如果要逐一消滅他們,易如反掌。而且,這一天,必然會來臨,不過時間早晚的事情,因爲他們三家手中,握有平楚一半的兵權。
就在此時,即墨氏和虞氏突然聯姻,聯姻後不久,即墨氏當時的掌舵人,也就是即墨襄的父親,即墨簡被封爲驍戰將軍,可以任意調動虞氏和巢氏手中的兵力,至此,三支貴族抱成一團,在即墨簡的帶領下,與東方氏形成對抗之勢。
然好景不長,不過半年,即墨簡便一病不起,百治不愈,虞氏與即墨氏已成姻親,不管如何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了,然而巢氏卻有些惶惶然,同一陣線眼看崩潰。
即墨簡知自己大難不死已是幸運,這身體,無論如何也好不了了,於是當即將自己的爵位和即墨一族掌舵人的權力全都傳給了未滿二十歲的長子即墨襄。東方氏和巢氏本來對這位即墨家族新的掌權人很不以爲然,然而經過朝堂上朝堂下幾番較量,東方氏不僅沒能沾一點便宜,反而損兵折將。加上即墨襄不知使得什麼權術,將當今的皇上攏的服服帖帖,時間一長,東方氏便不敢再對以即墨氏爲首的三支貴族妄動手腳。
近年來,即墨一族在即墨襄的帶領下發展得很快,如今,即使沒有虞氏和巢氏的相助,也足以和昔日不可一世的東方氏一較高下了,更別提他已升格爲平楚唯一一位裂土封疆的異姓王。
這些平楚往事,只是我們必須要了解的一段歷史。在這裡,我們要研究的,是平楚新立的那位太子,北堂陌。
平楚的王,有十一個兒子,十五個女兒,這個北堂陌,排行十七,其母,是平楚瀏蘭郡郡守通過選妃向上呈獻的美女,身份低微,入宮三年,生下北堂陌,於盛治十五年,也就是北堂陌六歲時病逝。
在平楚皇宮衆多的皇子公主中,論身後的靠山實力,北堂陌只有一個在瀏蘭郡下面的安守縣當縣令的姨父,遠遠比不上東方權的女兒艾榮皇貴妃所生的八皇子北堂縱;論才華,他比不上他的十九弟,十三歲便在有數千平楚才俊參加的殿試中考得第一的北堂嶸;論恭孝,他也比不上不讓先賢,當世表率的大皇子北堂慶。他不愛交際,默默無聞,平庸到幾乎卑微,所以才能在無人護佑的情況下在虎狼環伺的深宮中安全地長大。可是,這樣的一個人,卻以讓所有人措手不及的速度一躍成爲了平楚的王儲,澹兒,你認爲,他是如何做到的?”
“只有一種可能,他得到了即墨襄的支持。”景澹的思緒早已沉入了父親講述的事情中,是而景繇一發問,他幾乎想也不想地開口便答。
景繇含笑點頭,“但是,父親,他那樣的人,在那樣的環境下,恐怕讓即墨襄注意到他都很難,他又怎麼能取得了即墨襄的信任和重視而又不被其他人發現的呢?”景澹問。
景繇道:“這,就是他的不尋常之處了。我想,關於這一點,沒有人能查明白,不過五年前平楚的那次冬狩,倒是值得一提。當時,一舉奪魁的北堂陌跪在聖駕前,平楚的王看了半天,也想不起來自己還有這樣一個兒子,於是他問:‘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了?’北堂陌擡頭,鏗鏘有力地回答:‘兒臣北堂陌,排行十七,今年十一歲。’據傳,那時,即墨襄就在聖駕旁。”
景澹點頭,道:“這就是了,我想,這必是北堂陌與即墨襄的第一次見面。北堂陌不甘平庸一生,於是冒死一搏,而即墨襄,正好也需要找一個合適的對象加以扶持,否則,平楚的王一旦駕崩,平楚,可就是東方氏的天下了。”
景繇微笑,道:“言之有理,還有呢?”
景澹道:“北堂陌沒有後臺靠山,相對的,也就讓即墨襄比較好控制。即墨襄既然能讓北堂陌成爲王儲,證明他此刻的實力已在東方權之上。在平楚的王駕崩之前,北堂陌的表現是關鍵。所以,他這次來百州卻不謁見皇上,反而採取強硬手段將北堂陌帶走,實是不想坐實北堂陌破壞兩國和平的罪名,回國之後在朝堂上比較好交代。”
景繇點頭,問:“還有呢?”
景澹皺眉,思索一翻,道:“發往平楚的檄文中,說北堂陌在我百州都城濫殺我宮中禁軍一事已是無可查證,可是說即墨襄毒殺我國皇子之事,卻是有跡可循啊。即使即墨襄在平楚國位高權重,平楚的王不會因一篇檄文而殺他,可是東方權一方怎麼可能會放過這次機會,他一定會極力支持發動戰爭,然後建議讓當事人即墨襄將功補過,借戰爭來消滅這個心腹大患。”
景繇道:“分析的很有道理,不過,有一點你沒有弄清楚。”
“是什麼?”景澹問。
“一篇檄文,不足以讓即墨襄死,更不足以說明,毒殺我國皇子的,就是即墨襄。”景繇緩緩道。
景澹擡眸,迎上了景繇莫測高深的笑,“難道,另有其人?”
景繇不答,只道:“澹兒,我們來做一個遊戲吧,我問,你答,如何?”
景澹雖不明所以,但仍點頭應承。
景繇道:“三個月前,姬平帶着一千禁軍來到龍棲園,爲的是找回失蹤的幽篁門媚妃,結果,不僅媚妃橫死,一千禁軍也無一生還,此役,姬平可以說是一敗塗地,難辭其咎,那麼,他如何才能挽回自己在皇上心中的聲譽?”
“自然是將血案的始作俑者抓住,交與皇上發落。”景澹道。
“嗯,這一點,他做的不錯,只是,這個始作俑者北堂陌,身份卻非同一般,牽涉到兩國的和平,所以,平楚派即墨襄來交涉。即墨襄其人,我想,在我百州,對他的脾氣性格略有耳聞的,肯定不止你我兩個。這時,五皇子姬傲爲了爭功,也在這件事情上插了一腳,若是事情處理不好,受益最大的,是誰?”
“自然是七皇子以及其身後勢力。”
“事情,的確順着某些人的心意發展了,在姬平和姬傲被迫隨着即墨襄一行前往兩國邊境期間,七皇子這一派要鞏固七皇子的地位,決定要冒險而動,我問你,他們會選擇對誰下手?”
景澹思慮了一陣,方道:“姬平接連兩次令聖顏蒙羞,要翻身已是極難,他們應該會選犯錯較少的姬傲下手。”
景繇點頭,接着道:“我們假設,姬傲在回朝途中已有毒發之症,一直隱忍不言,到了宮中才與其母皇后言明,皇后一族會作何反映?”
“按常理來說,他們應該儘快救治姬傲,追查下毒之人。”景澹道。
“錯了,他們的第一反應,是立刻指使潛伏在姬平身邊的奸細毒死姬平,同時恩威並施地將負責此案的提刑大臣收入自己的麾下,然後再上報姬傲毒發之事,讓早已投靠己方的御醫誇大姬傲的危險狀況,最後將這盆污水全都潑到即墨襄頭上。”景繇靜靜道。
景澹一時怔住,半晌方道:“可是,他們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姬平已不再是對他們最具危險的那個。”
景繇點頭,道:“是的,所以,事情到這裡,還沒有結束。接下來,提刑大臣和御醫私下裡會悄悄向皇上密報,說姬平乃是服毒自殺,畢竟,一路平穩的得寵皇子接連遭遇兩次大挫,他是有這個自殺動機的。
皇上得知了真相,震驚之餘,必然會問,五皇子姬傲中毒又是怎麼回事?姬傲會抹着眼淚懺悔萬分地對皇上說:‘兒臣辦事不利,令父皇憂心,實在該死。二哥想不開先去了,兒臣也無顏苟活,想步二哥後塵,不想卻被救起。兒臣不孝,既然死不成了,也不能讓二哥白死,所以,兒臣才咬定是即墨襄下的毒,若非即墨襄,二哥又怎會被逼的服毒自殺,還請父皇爲二哥和兒臣討回公道。’
如此一來,皇上不但不會懷疑皇后一族,反而會恨姬平的無能懦弱,感激姬傲冒着生命危險給他的這個向平楚開戰的口實了。”
景澹怔了半晌,方自回過神來,道:“此計委實狠辣至極,不過這樣一來,不白白便宜了對姬傲下毒的人麼?”
景繇笑道:“除去了姬平這個後顧之憂,皇后一族和蕊貴妃一族,有的是時間和耐性來慢慢算賬。現在,你再說說,平楚那邊收到檄文之後,會有做出什麼決定?”
景澹嘆了口氣,道:“既然人不是即墨襄毒死的,他只管要求我百州給出他下毒的真憑實據好了,實在不行,由平楚派人來一驗屍體,如何中毒,又是何時中毒的,不就一清二楚了嗎?如此要求,不但皇后一族和蕊貴妃一族的人不會答應,皇上本人也不會答應的。給不出真憑實據,又如何開戰?”
景繇笑道:“孺子可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