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微亮,宴逍翻了個身,耳邊持續不斷的類似珠子碰撞的聲音讓還未完全醒來的他皺起了眉頭。
朦朧的睡意讓他忍耐了半天,終於忍無可忍地睜開眼睛,一把掀開厚重的牀幃,想看看到底是哪個不要命的傢伙竟然敢在這愜意的秋晨擾他清夢。
他的寢殿中間有一道用夜明珠串成的珠簾,在沒有月亮的晚上,這道珠簾能營造出月輝遍灑,滿室皎潔的環境來,而在白天,這道珠簾也就是上百串散發着淡淡瑩輝的珠子了。
身穿夾襖綢裙的女孩梳着可愛的雙髻,悠閒地沿着珠簾慢慢踱着步,一隻小手一路撥弄珠簾,那珠子碰撞的聲音,就是由此而發。
“秋兒,怎麼會是你?”在女孩回眸看向他時,宴逍驚愕地瞪大了眼睛。自小影跟他回來這麼久,從來都未踏進過他的寢宮,也從未主動來找過他,一天中,他只要能靜靜地看上她一會,就已經很滿足了,她這樣主動的靠近,簡直讓他高興得說不出話來。
女孩毫不避諱地穿過珠簾,來到他的牀前,仔細看着少年有些惺忪卻又有些驚喜的年輕臉龐,少時,輕笑一聲,道:“牀太大了也不好啊,容易讓人睡覺不安分,大清早長髮散亂如瘋子一般。”
宴逍一怔,回過神來,臉上又有些赧然的神色,雙手動作生澀地爬梳兩下頭髮,訥訥道:“也不會那麼亂吧……”
女孩見他因爲自己一句戲言竟真的害起羞來,不由又呵呵大笑起來。
宴逍擡頭看着她明媚如春日暖陽一般的笑顏,方纔的羞赧早一下拋到九霄雲外去了,癡癡看着她如月的眼眉,喃喃道:“真好,我又看見你笑了。”
小影聞言,卻漸漸收斂了笑意,她有些不自然地望了眼窗外,突然轉身向門外走去,邊走邊道:“快些起來吧,我們一起出宮去。”
“你要和我一起出宮去玩?好啊好啊,我一會就好。沒有人比我更熟悉金煌了,每一個有趣的地方我都知道……”宴逍忙不迭地掀開錦被,一邊自己穿靴一邊興高采烈道。
“我要走了。”珠簾一響,阻隔了女孩原本就纖細的背影,也一併模糊了她的聲音。
宴逍拿着靴子正往腳上套的手卻因這句模糊不清的低語倏然僵住。
今天的陽光依舊燦爛,金煌城外通往北邊的官道上,沈翼遠遠地跟在宴逍後面,看着小影牽着馬往前走,而他的太子殿下就那樣癡癡地跟在馬屁股後面走了一里多地,卻毫無停下的意思,心裡暗自擔心,太子殿下不會就這樣跟着她一直走下去吧?
小影牽着馬,默默地走,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可是那個眼神純稚的少年卻依然跟在她的身後不願止步,她在想,是不是該直接跳上馬絕塵而去?猶豫半天,她終是轉過身,以一種懶懶的表情,懶懶的語氣道:“嘿,夜梟,送到這就夠意思了,你回去吧。”
宴逍跟着她停了下來,卻只戀戀不捨地看着她,憋了半天,道:“秋兒,你還會再回來嗎?”
“不會了。”小影不願與他那樣的眼神對視,轉過身牽着馬繮就想走。
袖子卻突然被扯住,她掙了幾下,沒有掙開,只能再次轉身面對他。少年的臉上充斥着希冀,眼神卻有些惶急,問:“秋兒,如何才能讓你留下來?”
小影看着他,想起初次見面他一笑起來就露出兩顆小虎牙的明朗臉龐,再看看現在這副急切失落的樣子,心中突然就酸楚起來,自己才與他認識多久?他竟這般捨不得自己離開。這世上,終究還有這樣一個真心在乎自己的人。
她放開馬繮,向他走近兩步,突然輕輕抱住他,將臉貼在他胸前,聽着他驟然加劇的心跳聲,感覺着他猛然僵直的身子,閉上了眼睛。
真心待我的人啊,原諒我,這已是我能給你的一切回報了。
眼睛有些酸熱,青澀的少年也依然保持着僵直的姿勢而沒有任何動作,她放開手,輕輕退後一步,未敢擡眸看他一眼,低聲道:“如何都不能。你,多保重。”言訖,動作矯捷地翻身上馬,揚鞭而去。
宴逍,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是,你卻不知,我不是你可以留戀的人,我秋雁影,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
再揚鞭,頭也不回,漸行漸遠。
宴逍在飛揚的黃塵中情不自禁地向前追了幾步,終是停了下來。胸前彷彿還留着她溫熱的呼吸,可是她的背影卻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了。他不知是怎麼了,只覺得心中好空好難過,眼一眨,兩滴淚便潸然而下。
不同於城外生離死別的傷感,城內金碧輝煌的貴妃宮中,卻是另外一番景象。
宴逍的生母明貴妃雖已過四十,但一向擅長妝扮的她看起來卻只若三十剛出頭的少婦一般。不同於一般殷羅女子的熱情奔放,體格苗條細眉大眼的她總是柔柔弱弱,溫溫潤潤,如同溪底一塊光滑晶瑩的鵝卵石,在這麗人如雲的宮中,她這扶風細柳般的嬌態顯然深得龍心,故而入宮二十餘年來,身邊嬪妃你盛我衰,你來我往情況不斷,連國母都換了兩任,她卻一路高升,如今,與國母寶座只一步之遙了。
按道理來說,兒子被立爲皇儲,哥哥位高權重,自己在宮中又無可匹敵之對手,作爲女人,尤其是宮中的女人,她無疑是成功的。她的眼睛應該用來賞花賞月,她的雙眉該是如遠山一般淡定舒展,她的脣角應該彎起弦月般完美的弧度,她的纖足應該在最名貴錦裙的輕拂下,悠閒地於那鑲金披銀的輝煌宮殿中徜徉……
然而,事實卻遠非如此。此刻在殿內往復徘徊的她,皺着精心描繪的細緻娥眉,抿着嘴角,眼神中充滿憂慮,纖長細白的雙手不時緊張地交握一起,卻因指上碩大寶石戒指硌痛了手指而又不得不分開。她習慣邁着小小的步伐,慢悠悠的走,可是,此時心中的焦慮竟能讓她那小小的步伐邁得如此之快,以至於發間金釵上綴着寶石的流蘇都隨着她的動作前後甩動起來。
殷羅的國君,定然從未見過她這副樣子。
足有兩盞茶的時間,她終於停下腳步,看着身旁不遠處端坐在几案旁,頭髮花白,長眉入鬢的男子道:“大哥,到底該怎麼辦?我們不能坐視不理啊,這,這可是性命攸關的事情。我正爲相思門出來的那個賤人頭痛,此時,逍兒那邊萬不能再出一點岔子了。”
霖國公荀放,任何人見過他一眼之後,就絕不容易忘記他。他的特點,就在於那兩條既黑且長,斜飛入鬢的濃眉,恰如兩把出鞘的利劍,懸在他深邃的眸子上方。當年,就有很多人看過這兩道眉毛之後,說,他荀放,遠比那一副文弱樣的梅瑾更適合當殷羅的兵馬大元帥。一語成讖,雖不中,亦不遠。如今,他雖不是兵馬大元帥,但現任的兵馬大元帥願意給他舔腳趾。
聽了明貴妃的話,他放下手中的茶盞,道:“逍兒那孩子的性格,你這個當母親的還不瞭解嗎?七歲的時候,比他小一歲的宴澤牧送給他一架底座壞掉的木馬,他爬上去,沒搖兩下就一頭栽下來,摔得頭破血流,伺候他的宮女太監嚇昏過去兩個。後來,你請皇上責罰宴澤牧,你還記得當時他是什麼反映嗎?”
明貴妃怔了一下,道:“當然記得,他拿了我的簪子,抵着自己的脖子,說宴澤牧告訴他,這樣自殺最快,要是我們膽敢爲難宴澤牧,他就自殺。”
荀放笑了起來,搖頭道:“這個混小子,這麼多年來,只有個子見長,這臭脾氣和幼稚的性格,是一點也沒變。”
“那也總得想個辦法啊,那丫頭竟然會使毒,這次幸好還有得治,下次萬一碰到一個難治的可怎麼辦?”明貴妃皺着眉在他對面坐下。
“無非是個十三歲的小丫頭而已,掀不起多大的浪,我已在他宮中安了人手,不會再有問題。現在,我們要做的是,儘快給他找個太子妃,既然百州之行聯姻未成,那我們可以在國內給他舉行選妃大典了。等他有了喜歡的女人,哪還會有心思去管那小丫頭,到時,我們就……”他沒有說下去,只輕輕捻了下手指,恰似正在捻死一隻螞蟻般。
明貴妃點點頭,道:“有理,那,大哥心中可有合適的人選?”
荀放抿了口茶,道:“你看你三妹的幺女黛眉如何?”
明貴妃思索着道:“黛眉和逍兒乃是表兄妹,親上加親自然是好,只是,我聽說自去年黛眉離家出走,歸來後好像身體情緒都不怎麼好啊。”
荀放道:“身體是早就讓宮裡的御醫給調理好了,至於情緒……十五六歲的小女孩,若是有了愛情的滋潤,哪還有不好的道理?我們只要把她和逍兒放在一起,慢慢的,自然心也會靠近的。”
明貴妃道:“如此最好,眉兒那孩子清秀可人,天真爛漫,又十分愛笑,我一直也是極喜歡的。明日我就去和皇上說。”說到此處,神色卻又微微有些黯然。
荀放眼尖,問:“怎麼?還有什麼煩心的事麼?”
明貴妃嘆了口氣,雪嫩細指輕輕在桌沿摩挲着,道:“近來,每次去見皇上,相思門那個小賤人總是陪伴聖駕左右,看皇上對她的樣子,倒和十幾年前對幽篁門那個女人的態度有些像,我是擔心,哪一天,我會不會也落得和梅皇后一樣的結局。”
荀放還未說話,外面卻有奴才求見,宣進來一看,正是荀放安插在太子宮的眼線,聽完他一番稟報後,荀放對明貴妃道:“這事,你先稍安勿躁,容你我日後再仔細計議,爲兄先爲逍兒解決了後患再說。”說着便起身大步離去。
平楚,在雪都烈城以北一百五十里處,有一片綿延高聳的崇山峻嶺,而在這片崇山峻嶺中蜿蜒而過的,是平楚最大的河流——怒江,這條江終年水流洶涌,奔騰不息,因此得名。
在怒江南岸,有一處賞景聖地,名叫喙崖,位處最高險的鳳凰山青嵐嶺上,這處斷崖,從遠處看,突出了山體,一直伸至怒江上方,恰似鳥嘴一般。
鳳凰山周圍的百姓都說這喙崖乃是觀看怒江宏偉壯觀景色的最佳之地,不過,卻很少有人膽敢親臨這險要之地,去領略一下那由險要處所衍生出來的絕佳風景。
今晚,是個沒有月亮的黑夜。幾顆寒星在秋日高遠的夜空中忽明忽滅,風有些大,十月的平楚,這樣的夜晚,一般人沒事是很少會出門了。但也就在今夜,那險要的喙崖上卻來了客人,而且還不只一個。
兩個韶齡女子,沒有月的黑夜,很難看清她們的容貌,但就憑那隨風飛揚的輕紗長髮以及因此而勾勒出來的婀娜身姿來看,這兩人絕非一般的姿容。
事實,也的確如此,這兩人,正是幽篁門再生谷谷主玉霄寒的第一侍女和第二侍女,滄月和渺雲。
兩人並排站在喙崖的最前沿,看着腳下黑沉沉的怒江,聽着風中隱約傳來的江水怒吼聲,久久不動。
“滄月姐姐,你知道嗎?白天的時候,從這崖頂往下看,江上的霧氣好像一層軟綿綿的絲絨,讓人好想往下跳,然後美美地睡一覺。”渺雲看着黑不見底的崖下道。
滄月轉過臉看看她,半晌,道:“渺雲,最近你情緒好像特別低落,上次那場大戰,你受的傷也未痊癒,我這次特意來找你隨我回谷修養。”
渺雲搖搖頭,忽然問:“滄月姐姐,上次你那一劍,明明可以刺中那相思門的門主了,爲何最後,你卻刺偏了方向?他甚至都沒有抵抗。”
滄月別過臉,道:“他畢竟是門主的哥哥,我,不能殺他。”
渺雲忽而一笑,道:“僅是如此嗎?”
滄月沉默了一陣,最終道:“今天我不想討論這個,你跟不跟我回去?”
“不回去,我要去找那個小丫頭。”渺雲伸了個懶腰,語氣又變得輕快起來。
滄月輕輕嘆了口氣,道:“谷中也並非歌舞昇平,你卻爲了她整日在上面逗留,有時候,我一個人真有些分身乏術,這次找到她,你問問她,若她願意,你便帶她到谷中來吧。”
渺雲點頭,道:“記住了。”
滄月轉身,邊走邊道:“谷主的涅影快練到第九重了,後面的一段時間,我要在谷中爲他護法,你在上面自己保重。”
渺雲怔了一怔,道:“放心。”
滄月腳步遲疑片刻,似乎還欲說什麼,卻終沒有說出口,身形一杳,恰如一朵隨風輕揚的柳絮一般,輕飄飄地向山腳處遁去,眨眼間便消失在渺雲眼前。
渺雲回身,獨自在那寸草不生的崖石上坐了下來,抱着膝沉思了一夜,於次日燦爛的晨光中,才帶着一臉散漫笑意步履輕快地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