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平楚依舊冷風呼嘯,寒意瘮人。
樸實無華的馬車從街角拐出,來到即墨府門前的臺階下,穩穩當當地停了下來。
大門側久候的朱嶠搓了搓手,疾步下了臺階,一邊接過即墨晟手中文冊一邊行禮道:“少主,您回來了。”
即墨晟點點頭,擡步向門內走去,道:“車不用卸,一會兒還要用。”
書房內,即墨晟已換下了朝服,在書桌邊坐下,拿過桌角的茶盞,喝了口熱茶。
“少主,要不,屬下陪您一起去吧。”聽聞是太子要請少主共用午膳,朱嶠心中兀自惴惴不安起來,來不及將疊好的朝服放好,便急急向即墨晟道。
即墨晟擡起烏黑的眸子看看他,突然問道:“晨間讓你送去聖女山的東西可曾送到?”
不提還好,一提朱嶠就氣不打一處來,但在少主面前又不好發作,只得撅着嘴悶悶道:“和以前一樣,被扔了出來。”
即墨晟點頭,正待低頭去翻閱摺子,突然又擡頭看着朱嶠微微一笑,道:“今日怎的這般孩子氣起來?”
朱嶠端着托盤道:“少主,屬下看那位景小王爺好得很,您何必一次次給他送衣食,他還不領情。真是應了那句俗話……”說到此處,他卻猛然打住。
“哪句俗話?”即墨晟伸筆蘸了蘸墨,眉眼不擡地問。
朱嶠自知失言,遂訕訕道:“不好說,少主不聽也罷。”
“但說無妨。”即墨晟邊寫邊道。
朱嶠心知少主話說到這個份上,由不得自己再推脫了,但這話說出來又委實不敬,便低了頭,吞吞吐吐道:“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
即墨晟一怔,正握筆疾書的手頓時停了下來。
自那影小郡主失蹤以來,少主表面看上去和以前無異,但他知道其實少主心中一直猶如壓着塊重石般壓抑沉悶,平日裡鮮少笑容,適才少主那微微一笑還讓他暗自欣喜今日少主的心情總算是不錯,但此刻少主的愣怔卻讓他恨不能咬了自己的舌頭。
“屬下多嘴妄言,請少主恕罪。”他並不擔心少主會真的怪罪於他,他只是惱自己又擾了少主的心情。
“我自做我該做的,他也亦然。既如此,又何須去計較那些世俗言語。”即墨晟看着桌上那方剔透的仙鹿玉書鎮,似自語又似對朱嶠道。
朱嶠一愣,回過神來,正待接話,即墨晟卻擡頭道:“你去把蓮棹叫來。”
去年即墨涵從北部給他帶回來了三百個青年男子,都是在天災中失去了父母家人無牽無掛之人,而池蓮棹,就是這三百人的首領。
記得第一次見池蓮棹,他態度傲慢,面容冷遂,端的是一副冷麪書生的樣子。但當他聽說面前之人是他即墨晟時,這個一身傲骨的七尺男兒,竟然向着他納頭便拜,讓即墨晟和隨行的朱嶠好生驚異。後來兩人才得知,原來即墨涵在北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竟是:“若不是我二哥即墨晟,我來不了這裡,更幫不了你們,你們要謝,等把這水災(旱災)治了,去都城謝我的二哥吧。”
故而,在廣袤的北方,在數以萬計的災民眼裡,即墨涵是真實的救他們於水火的人,而即墨晟,卻是他們心中那個主宰一切,悲天憫人的神。所以,當即墨涵提出即墨晟需要用人之時,他們這些失去親人的災地百姓一呼百應,短短三天內便聚集了一千人之多,最後,即墨涵從他們之中挑了這三百人,帶給了即墨晟。
因而,這三百人雖然跟着即墨晟時間不長,卻不需考驗忠誠,需要的,只是統一規整的訓練和編制,使他們各得其長,各盡其職而已。
而其首領池蓮棹,雖是一介文人,武功卻不在即墨涵之下,爲人又正直敢言,深得即墨晟的器重。
此番,他有項於他而言十分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他。
少時,朱嶠領着池蓮棹進了書房,池蓮棹行了一禮,道:“少主,您找我?”
池蓮棹說話做事一向直爽,即墨晟也不與他打彎,道:“蓮棹,我有件事情要拜託你。”
池蓮棹拱手道:“少主,您有事用得着蓮棹,儘管吩咐就是了,何用拜託一詞?”
即墨晟站起身,道:“蓮棹,這件事說難,不難,說簡單,又絕不簡單,要把它做好,做到絕密,可能需要你和弟兄們費上好一番心力,所以我要說拜託。”
池蓮棹道:“爲少主做事,蓮棹和弟兄們萬死不辭,請少主吩咐。”
即墨晟看着他,一字一字道:“我要你找一條逃生之路,找一處避世之地。”
晌午,即墨晟來到太子宮外,上午天色陰沉,此時,卻有些陽光,照着屋脊上未融盡的冬雪,晶燦的一片。
他踏上臺階,門後早有宮人迎了上來,走過迴廊,轉過照壁,老遠就看見北堂陌一身黑底銀紋的錦袍,手裡執着一枝鮮豔的臘梅,卓然立於大殿門首的石階旁。
看到即墨晟,他嘴脣一勾,烏眸一眯,笑得純粹而自然,鮮紅的脣色,竟比他手中的臘梅還要豔上幾分。
“微臣見過太子殿下。”走至近處,即墨晟不卑不亢行了一禮。
“你能來我很高興,不必多禮了。”北堂陌道,聲音褪去了往日的清冷,竟暖的如這難得的春日陽光般,溫和動聽。
即墨晟一怔,擡頭看他,卻只見他執着紅梅已怡怡然走至殿門內了。
殿內面積很大,地上鋪着黑色光滑的大理石,殿正中放着一張兩米多長的長方形餐桌,兩把紅木雕椅,除此之外,別無他物。所有的窗戶都蒙着既能防寒隔暑又不影響賞景的雪蠶銀紗,殿門關上後,殿內有風微微拂過,暖的。
“今日,我做東,你是客,我們便如朋友一般,好好吃一餐飯。”北堂陌隨手將梅花放在桌上,回身衝即墨晟笑着道:“請坐。”
“謝殿下。”即墨晟微一拱手,走至他對面,卻不入座。
北堂陌頓了一頓,搖頭道:“你還是不能免俗。”言訖,在椅上坐了下來。
即墨晟這才落座,道:“臣本俗人,如何能免俗?”
北堂陌不接話,只微微向身後招了招手,殿角龍柱的紅色帷幔後突然悄無聲息地走出兩個衣不蔽體的絕色美女來,一人手中捧着一方托盤,盤中放着一條白色的手帕,嫋娜地向桌邊的二人走來。
來到桌旁,兩人齊齊跪下,低頭垂眸,恭謹地奉上托盤。
北堂陌拿過托盤中的手帕,一邊擦手一邊道:“若是九妹得知,定然十分羨慕我。”
即墨晟正襟危坐,本正因那侍女的姿態而感到不甚自在,聽北堂陌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句,不由擡頭看着他。
北堂陌擦完手,擡頭與他對視,卻毫無爲他解釋之意,目光掃了下他身側侍女托盤中那條手帕,問道:“怎麼?不用麼?”
即墨晟道:“不習慣。”
北堂陌淡淡一笑,道:“你是我請的第一個客人,我還以爲真有客隨主便一說,既然你不習慣,就算了,上菜吧。”
兩侍女退下後,殿門外很快有宮女捧着保溫的食盒魚貫而入。
北堂陌斜靠在寬大的椅子上,支頤看着來往穿梭的侍女,嘆道:“如果殿外可用之人永遠如這殿內可用之人這般多,就好了。近來,在殷羅又折損了好些。”
即墨晟不擡頭,不語,靜的如一座玉雕人像,然內心深處卻暗自揣測:他派人去殷羅做什麼?難道,會與小影有關?畢竟,前年秋天他們之間曾有那樣一個賭約,可是他並未能在一年後的那一天抓到小影,他該按照自己的賭約助他一起保護小影纔是……
不過,北堂陌這人,或許,不可指望他能遵照約定。
想到小影的處境,他不自覺地皺了一雙濃黑的劍眉。
北堂陌坐在他對面,適才注視着來往宮女的目光早已清亮地投於他的身上,見他半晌沒有反應,他的眸光冷了下來,坐直身子,道:“看起來菜上齊了,我們開始吧。”
即墨晟回過神來,目光掃了下襬放得琳琅滿目的餐桌,卻又是微微一怔。
放在他面前的是:龍井竹蓀,山珍刺龍芽,蓮蓬豆腐,雞絲銀耳,玉筍蕨菜,罐煨山雞絲燕窩,墨魚羹,龍舟鱖魚和湖米茭白。
他並不挑食,口味偏清淡,因而面前的這幾樣菜,是較常出現在他餐桌上的,換言之,也就是他比較喜歡的。但這些,唯有阿嶠纔會清楚,北堂陌又是從何得知,並且準備得這般一樣不落呢?
他擡眸,發現北堂陌那邊,卻是擺的和自己一般無二的菜式,當下心中又是微微一頓。
北堂陌嘴角卻又泛起了純粹的笑意,道:“你該不介意侍女爲你佈菜吧。”
即墨晟這才發現桌邊還站着兩個比方纔奉上手帕之人更美的女子,不同的是,這兩個女子一身素雅的打扮,神情也較平和自然。
他掃了眼長方形的餐桌,點頭道:“不介意。”自當上財政大臣,瞭解了民計多艱後,他一般用餐菜不過兩個,飯不過一碗。可憐北方災民如今一日只有一餐飯可吃,作爲一國財政大臣和皇儲,卻在這奢侈浪費,念至此,心中格外的沉重,一併也失了胃口。
北堂陌拿起金碟旁雕刻精美的銀箸,道:“這銀箸,因其能檢驗出菜中是否有毒而有幸出現在這桌上,被主人握在手中。其實,毒不一定非要下在菜中,用餐的人,也不一定每時每刻都會去看這銀箸的顏色,大多數時候,它的主要作用是,讓人有個心理安慰。晟,你心中的銀箸是什麼?”
即墨晟倏然擡眸,一抹驚色閃電般劃過他的眼底,隨後,是烏雲滾滾。
北堂陌放下銀箸,笑道:“你這個人,太少表情,太多怒氣。怎麼?你希望我稱你愛卿麼?我希望我們能像朋友一般獨處,你也可以叫我,陌。”
即墨晟壓下心中的不快,拱手道:“微臣不敢,殿下如此擡愛,委實令臣坐立不安。”
北堂陌不看他,兀自又拿起銀箸道:“我一直認爲沒有人比你更適合做我平楚的財政大臣,即使不看我的薄面,看在北方那食不果腹的廣大災民面上,你也不該浪費了這桌酒菜吧。”言訖,擡頭對即墨晟身側的侍女道:“這筍是從殷羅帶回來的,夾一塊讓即墨大人嚐嚐,與百州的有何不同。”
平楚氣候偏寒,不易產筍,所有食用的筍幾乎都是從百州引進的,殷羅氣候熱燥,也極少產筍,加之路途遙遠,平楚就從未去殷羅購買過春筍。
侍女聞言,乖巧地拿起專門用來佈菜的細長銀箸,夾了塊筍尖,輕輕放在即墨晟面前的金碟中,行動間,指若青蔥,溫香拂面。
即墨晟略略皺了皺眉頭,拿起銀箸將那色澤玉嫩的筍尖放入口中,細嚼一番,道:“無甚特別。”
北堂陌今日心情似乎特別好,聞言,不但沒有生氣,反而笑了起來,道:“我就知道,對於挑剔的人來說,要找到讓他覺得特別的人或物,難上加難。”說着,自己也將那筍放入口中細品。
即墨晟不語。
北堂陌吃完那筍,用桌角玉盤中的手巾擦了擦嘴角,笑道:“你雖不語,但心裡定然在反駁我,想,我即墨晟難道還算是挑剔的人嗎?”
即墨晟擡頭,眼眸如漆,道:“殿下所言不假,我即墨晟,在有些方面,的確挑剔。”
“比如說,女人方面?”北堂陌笑眯着狹長的眼睛補充道。
即墨晟未料到他有此一說,一時倒有些無言以對。
北堂陌側臉,伸手輕輕撫過身側侍女雪藕一般的玉臂,道:“這些足可令平楚一半的男人神魂顛倒的絕色,你連正眼都不看一下。我從不懷疑你的自制力,你不是不敢看,而是不屑一顧。所以,我斷定,你在女人方面,十分挑剔。”
即墨晟看着他,語氣平靜道:“微臣之陋習竟也讓殿下費心推測,是臣之罪。”
“不,我覺得很有趣,所以,我盡我所能地想一探究竟。事實證明,你的眼光的確不錯,你的女孩,很特別。”北堂陌端起桌上的酒盞,向他致意。
即墨晟不動,他方纔的那句話,讓他心亂了,他見過小影了,他將她怎樣了?
北堂陌看出了他心中焦慮,更爲他沒有反駁他故意說的那句“你的女孩”而心中不快,他放下酒盞,語調難測喜怒道:“我按照你我的約定,派了七個人找到了她,想將她安然無恙地帶來你的身邊,她卻殺了我的人。我很生氣,又派了十五個得力屬下去將她抓回來,不料又都折在她隨行之人手上,你說,下次我的人再找到她,是該殺她還是抓她?”
即墨晟一怔,看着北堂陌幽深的眸子,說不出話來,他這是,要他求他嗎?
他已不是第一次向他低頭,但此番,只怕他的興趣不在讓他低頭上,他收斂了心神,等待他的下文。
“你們都退下。”北堂陌表情忽然有些慵懶,揮退佈菜的侍女,懶懶地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看即墨晟,正如他平日裡在朝上的樣子一般。
即墨晟很不喜歡他這樣的目光,就好像火星掉在了皮膚上,不是很燙,但就是會渾身不舒服,換做平日,他早就措辭告退了。但今日不行,小影的事情他方纔只說了一半,他必須忍耐。
北堂陌忽然又坐直了身子,皺着眉頭道:“你越這樣,我便越討厭她。”
即墨晟目光冷遂下來,靜靜道:“不知殿下希望微臣怎樣?”
北堂陌喝了杯酒,突然就笑了起來,他笑得厲害,幾乎笑出了眼淚,即墨晟從未見他那樣笑過,一時訝異。
“我父皇活不過二月。”他一邊爲自己斟酒,嘴角仍然因爲笑意而彎着很大的弧度。
即墨晟皺眉,這對於他來說,不是個好消息,如果皇上在二月病逝,那四月之前,北堂陌必定要登基,過了四月,北方又要開始動工興修水利,這樣大的一筆費用,他如何籌措?
“爲何那副表情?即便我真的因此而笑,也不是那麼不可理喻吧。相較於他而言,你的父親,倒更像是我的父親。”北堂陌放下酒壺,噙着笑意看着他淡淡道。
即墨晟回神,道:“臣並無此意,殿下多慮了。”
“無所謂,反正我從沒奢望在你挑剔的眼光中,我能成爲特別的一個。不過,一旦我登基,我希望我平楚的丞相,是你。”
北堂陌語調隨意,即墨晟卻因爲他這句話而心中一震。
北堂陌執起那枝紅梅,輕輕扯下一片花瓣,道:“如何?在我父皇的病榻前殺東方權,於你而言,該如捻死一隻螞蟻般簡單吧?”
這纔是小影之事的下文吧,即墨晟內心糾結,不語。
“當然,若是你願意去清理丞相府,我也隨你。”北堂陌往後靠在椅背上,表情懶散道。
即墨晟擡頭,只見那片紅梅已碎在他的指尖,染得一片殷紅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