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了得?這還了得?我的晟兒啊……”
“……娘,您先彆着急,要是您急壞了身體,這可真是了不得了。你這奴才,少爺但凡有一絲不好,你便是一個死!”
……
即墨晟正在細看那張水利圖,思索改道洃河的可行性,耳邊卻突然傳來一陣帶着哭腔的喧譁,他皺眉,剛剛轉過身,便見自己的母親扶着祖母撲進門來。
十二年的光陰,使得當年在菽香廳門前怒斥憶語的楚妗楚老夫人蒼老了不少,斑白的雙鬢,佈滿皺紋的眼角,無一不傾述着時光的無情。這也難怪,雖然身爲即墨一族的太夫人,但丈夫兩年前已去世,權勢熏天的兒子因當年自己排斥憶語一事對自己也無多眷顧,身在富貴然而更多的時候卻只有孤寂陪伴左右,這樣的生活,對於一個老年人來說,委實不值得開心。
幸而還有一個因爲不受丈夫疼愛因而有更多時間和自己做伴的兒媳,虞紅絡,時時來噓寒問暖,才使她那孤寂空虛的心裡稍微好受一些。
而正值中年的虞紅絡卻是容光煥發,丈夫的冷落似乎沒有使她受一絲影響,她保養得宜,精神飽滿,完全是一個養尊處優的美豔貴婦的典範。顯然,她早已接受了自己不可能再受丈夫寵愛這一殘酷現實,而且,她也爲自己找到了退路和依靠,那便是,壯大自己孃家的實力,抓住自己兒子的心。自己的兒子,也是即墨襄唯一的兒子,將來是要繼承即墨襄的王位的,自己的一切希望,都寄託在這個優秀得讓人眼紅的兒子身上,因而,一聽說他出了事,這個平時心事從不外露的貴婦竟掩飾不了內心的惶急,在推開門的一剎,臉色比身旁的楚老夫人更蒼白難看。
即墨晟看着一臉焦急的祖母和母親愣愣地站在門邊看着自己,目光掃到站在門外不敢擅入的府中醫師,心中已明白七八分。
壓下胸中時時翻涌的血氣,他揚起微笑,神色如常地向門邊走去,道:“祖母,母親,該是晟兒去向二位請安纔是,您二位怎麼跑到這來了?”
楚妗和虞紅絡回神,分別抓住即墨晟的兩條胳膊,楚妗忍不住老淚縱橫,道:“晟兒啊,晟兒啊,那奴才真真可恨,竟敢把你打傷……”
虞紅絡則急急地問:“晟兒,你怎麼樣啊?”轉身對門外的醫師喝道:“愣着幹什麼?還不快來爲小王爺診治!”
即墨晟面上裝出又好氣又好笑的樣子來,對兩人道:“祖母,母親,晟兒不是好好的麼?不要聽那奴才胡唚,他焉能傷得了我?”
楚妗和虞紅絡擡頭,見即墨晟言笑晏晏,的確不似那奴才所言重傷的樣子,只是臉色蒼白了些。虞紅絡擔憂道:“即使沒有傷,讓大夫看看又何妨,娘看,你的氣色似乎不怎麼好。”
即墨晟拉住她探向他額頭的手,笑道:“母親,晟兒只是最近胃口不太好,沒事。要是讓大夫一看,沒事也變成有事了,到時再讓父親知道了,晟兒恐怕得提前回雪都烈城了。”
即墨晟深知祖母和母親都對父親忌憚得很,爲了隱瞞自己的傷勢,不得不搬出父親來壓住兩人,見兩人面色果然一變,自己心中卻不免愈加羞愧起來。
虞紅絡期期艾艾道:“既如此,那就讓大夫爲你配一些調理開胃的藥如何?”
即墨晟點頭,轉而又問:“朱嶠那小廝呢?”
虞紅絡道:“那奴才自稱與你切磋武功時下手不知輕重,將你打傷了,我已下令將他綁在門外,待探明你的傷勢再行論處,既然你沒事,你的奴才,還是交由你發落吧。”
即墨晟微笑,道:“這小廝大清早地擾了您和祖母的清淨,本該抽他幾鞭才應當的,只是,晟兒身邊只這一個使得應手的奴才,還請祖母和母親看在晟兒的面上了,饒了他吧。”
楚妗和虞紅絡見即墨晟處處顧及自己的顏面和尊嚴,慈孝有加,心中喜不自禁,哪有不依之理,便說念在朱嶠這奴才也是憂主心切的份上,當即便饒恕了他。
送走了楚妗和虞紅絡,即墨晟回到書房,看着門側一臉羞愧的朱嶠,微微搖頭,轉身向書桌前走去。
“少主,只要您能安心治傷,屬下甘願受那皮肉之苦。”性格倔強的少年見自己一番自作主張的行爲非但未能爲主人換來治傷之機,反而累的主人爲自己費了好一番功夫來勸說兩位夫人,心中又愧又急,故而含着眼淚梗着脖子衝主人的背影叫道。
即墨晟在書桌前坐下,擡頭看着朱嶠,靜靜道:“你跟了我這許久,心性卻還如此純良,委實難得。”輕輕嘆了口氣,道:“若是我在這裡被診出受了重傷,難道還能瞞得過父親去?且不論祖母和母親會受牽連之罪,而你,萬難再有活命之理。”
朱嶠一怔,胸中泛起又暖又酸又澀的感覺,加重了他眼中溼意,十八九歲的男兒,卻也不好意思當着主人的面這樣流淚,他將頭一偏,急急地竄出了門。
瞧着四下無人,他抹乾奔涌而出的淚水。若自己不能設法幫助少主走出這困境,自己有何資格值得少主這樣苦苦壓抑傷勢來爲自己的性命考慮。若說眼下還有人能救得了少主,會是誰呢?
他皺眉靜思,腦中突然跳出一個人來,然而隨着這個人影的出現,他自己卻也嚇了一跳。這個人,自己該去找嗎?少主願意自己去找他嗎?若是事後少主責怪自己怎麼辦?若是他趁機爲難少主怎麼辦?
躊躇半晌,他將心一橫,天大地大,沒有少主的命大,只要少主能治好重傷,自己死又何妨?下定了決心,他轉身向馬廄奔去。
午後,日朗風輕,本是午憩的大好時光,然而,一向安靜的王府後院雅清軒內卻是一片絲竹談笑之聲,臨水的小軒四周圍着既能隔絕暑氣卻又不影響賞景的名貴雪蠶銀紗,透過這如水一般的輕紗,隱約可見軒內情景。
楚妗倚在主座上,身側站着兩個貌美婢女,正輕輕地爲其扇風,楚妗左側坐着虞紅絡,右側坐着一名同樣衣着華貴貌美持重的貴婦,此時,三人正仔細看着桌上那尊足有兩尺高,潤澤光亮,晶瑩剔透的玉觀音。
少時,楚妗收回平靜中夾雜着一絲貪婪的目光,看向右側的貴婦,道:“此物如此稀有貴重,我又如何受得起?”
貴婦微微一怔,隨即揚起笑容,微微頷首道:“老夫人過謙了,天下無人不知,在這平楚國,不論是地位還是佛心,再也沒有勝過您的了。若是連您都受不起,天下,還有何人配有此物呢?”
左側的虞紅絡接口道:“是啊,娘,艾蓮大熱天的巴巴給您將這稀有玉佛擡了來,您總不能再讓她巴巴地又擡回去吧。你就不看僧面看佛面,收下了吧,也不枉費艾蓮一番心意。”
楚妗笑道:“就你會說。既如此,那,老身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當下令人將玉佛收下,又吩咐一番回禮之事。
童艾蓮和虞紅絡對視一眼,虞紅絡擡頭,對小軒西側正貼着水紗貪看軒外景色的女孩叫道:“茵露,怎的一個人跑到那側去了,跟姨媽講話就如此無趣麼?”
身着櫻色紗裙,長髮及腰的女孩輕巧轉身,小小的鵝蛋臉上一雙烏黑大眼神采逼人,紅潤薄脣勾着些許微笑,肌膚白潤細膩,神情嬌俏可人,卻又自帶一番不可言傳的沉穩矜貴之態,看的三人心中不由都暗暗點頭。
女孩斂衽行了一禮,微笑道:“茵露失禮了,只怪姨媽這府中景緻太過誘人。”說着,步伐不疾不徐地向自己的母親身側走去。
童艾蓮執了她的手,轉頭對楚妗笑道:“老夫人,你看看這小丫頭,可不是被我寵壞了麼,明明是自己貪玩,竟還怪罪起王府的景緻誘人。”
楚妗細看虞茵露,只見她氣度內斂而不失大方,神態莊重而不失靈氣,生的一副富貴之相,心中暗暗喜歡,遂微笑對童艾蓮道:“你這個女兒生的十分討喜,聽紅絡說,在琴棋書畫上也頗有造詣,委實難得。”
童艾蓮還未來得及自謙,虞紅絡卻在一旁接口道:“是啊,若不是兄長和艾蓮管束甚嚴,不肯令其拋頭露面,那平楚雙姝之名,還不知花落誰家哩。”
虞茵露看着三人提起平楚雙姝時面上不自覺露出的那種既似嘲笑又似憐憫的神情,眼神黯了黯,垂下眸去不做聲。
接下去,三人不免要就左丘燕私奔一事對東方權那方冷嘲熱諷,這些平時舉手投足間都要注重儀態的貴婦們言語尖刻起來,竟是絲毫也不自知,虞茵露在一旁聽得難受,便趁三人談得正起勁之時,偷偷離座,溜出雅清軒四下閒逛去了。
三人天南地北的閒扯,渴了,抿一口茶,這纔回過神來。童艾蓮回身一看,女兒又不見了,心中一氣,面上又不好發作,只得賠笑道:“看看,稍不留神,這丫頭又不知跑哪去了。”
虞紅絡放下茶杯,玉白的指在茶杯邊緣摩了摩,道:“她愛看這府中景緻,便由她去吧,我們大人的談話,她也未必可聽呢。”
童艾蓮心中瞭然,微微一笑,又低頭抿一口茶。
虞紅絡轉頭對楚妗笑道:“娘,依您看,茵露這小丫頭,可做得您的孫媳婦?”
楚妗被她問得一怔,擡頭又見她笑看着自己,心中頓時明瞭童艾蓮今日突然到訪送禮之事。虞紅絡這是,在爲自己找後路呢。
仔細想想,卻也無可厚非,丈夫已是指望不上,若是再不能抓住兒子兒媳的心,她的晚年,該是如何悽苦?如今的自己,不就是她將來的寫照嗎?
若是能讓自己外甥女成爲自己的兒媳,無疑爲自己多找了依靠,將來,即使兒子對自己不好,至少,還有媳婦可以陪着說說話。
只是,自己雖是晟兒的祖母,卻也沒有那個把握能決定晟兒的婚事啊,畢竟,兒子即墨襄是那樣厲害……
不過,話說回來,既然自己沒有把握可以爲晟兒的婚事做主,此刻,自然也無需來做這惡人了,自己答應了,若即墨襄不答應,或是晟兒不答應,虞紅絡也怪不到自己身上。
念至此,楚妗笑道:“茵露這孩子才貌雙全,又是虞氏一族的千金,若是他日真能和晟兒喜結連理,親上加親,老身我自然是樂見其成的。”
虞紅絡對楚妗這樣的回答顯然毫不意外,對童艾蓮道:“艾蓮,你也好久沒見晟兒了,今日你來得巧,正好晟兒也在這府中。娘,不如,我們將晟兒叫來見見他舅母如何?”
楚妗含笑點頭,虞紅絡當下便遣人去蘅皋殿請即墨晟,童艾蓮則吩咐同行的侍女去將虞茵露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