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木梯來到岸邊,她情不自禁地於夜色中四顧。
偌大的園子在園景宮燈的映照下樹影婆娑,花色朦朧。
偶爾有一兩對遊人在不遠處的花木暗影中朦朧隱現,卻都不是他。
不管他因何而來,她想見他。已經很久了,她很想念他,像想念生命中曾有過的最美時光一般地想念他。
她沿着湖一路尋找,一圈下來,夜已漸深,獨一樓中的客人已開始三三兩兩地向客房或是園外散去。
她黯然,她只想遠遠地看他一眼罷了,也不可以麼?
不自覺觸及腕上的手鍊,她心中突然一陣無法抑制地痛,回身向自己的房間跑去。
回到屋中,她沒有點燈,只默默坐在窗邊看月,今夜的月亮很圓,空空的圓。
她發現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她忘了帶酒回來,今夜,若沒有酒,她不可能成眠。
起身欲去找,書桌上有月光的一角,微微反射的瑩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走近,看到那塊半圓形的玉佩時,心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玉佩下面還壓着一張紙,她拿起那張紙,月光下,清淺的字跡如同橫翠的山水一般,透着與衆不同的輕靈秀逸。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那日,她懷着無限的憧憬與嚮往將它刻在橫翠的那方青石上,今日,他還給了她,連同她的玉佩。
她雙手冰涼顫抖,薄薄的一張紙,似有千斤一般,重重地壓在她的心上,壓得她骨斷筋碎,血肉成泥。
他……終於有了迴應……
卻又是……這般決絕。
許久以來心中那朦朧存系的情絲,斷了。
她驀然咬住自己的脣,拈起玉佩指尖的涼,一點點沁入她的心中,盛夏的夜,她卻冷得生出只要能尋得一絲溫暖她便願窮盡一切的渴望。
她低眸看着腕上的琉璃與掌心的玉佩,淚珠滾下的瞬間,她卻笑了起來。
好吧,好吧,送不出去的心,回來了也好。
痛吧,痛吧,這是教你,如你這般的人,不配再想情愛,不配再想幸福。
她攥緊玉佩,幽魂一般地下了樓,她想去找酒的,可不知爲何卻走向園中無人處。
昏昏沉沉中,撞到一人。
踉蹌後退兩步,還未擡頭,便聽得熟悉的戲謔語調:“哎呀,這是怎麼了?即使被即墨晟拒絕,也不用這般傷心過度吧,還有我啊。”
還有我啊,語調戲謔,可此時聽在小影耳中,卻是分外親切。
她擡頭,看向長身玉立,一臉笑意的燕九,他的手中,還捧着她剛剛丟在景嫣桌上的錦盒。
她愣了一愣之後,微微地笑了,道:“你說得對。”臉上,淚痕未乾。
這回燕九倒是微微怔了一下,但很快他便笑意幽魅地問:“對在何處?”
小影看着他,他曾說,沒有人會比他更適合她,他說的對啊。
燕九,多好呀,永不會受傷害,在他身邊,她也永不必擔心爲他所傷。
他們就像屋檐與風鈴一般,屋檐永遠壓不倒風鈴,風鈴也永遠墜不塌屋檐,它們相依相伴,不過圖個熱鬧親近而已。
心中這樣想,眸中的淚卻不停地滿溢,她強抑着,看着他手中的錦盒,問:“要送別人麼?”
燕九揚了揚手中的錦盒,道:“你說這個?你忘了拿,我替你拿回來而已。何來轉贈一說?莫非,你想賴賬麼?”
小影擡眸,淚光閃爍地看着他,道:“不。”
燕九眸中的笑意瞬間變得悠遠,他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小影的手,拉着她轉身便走。
是時,園中行人已少,輕柔的夜風中,只有他邁動步伐時帶動的衣角寶石互碰的琳琳聲,隱隱於稍顯慵懶的夜色中幽幽漫延。
他步伐很大,雖是不疾不徐地邁步,被他拽着的小影卻是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
他走了很久,久到小影爲了琢磨他究竟要帶她去何處而漸漸消磨了剛纔抑都抑不住的淚意。
然他最終停步之處,卻是幾棵榕樹下開滿了淡粉色月見草的一小片空地,空地內側立着一座藤蔓纏繞的湖石,湖石腳下一方小小的清池,池面上飄着幾片或大或小的圓形芡葉。
燕九將手中的錦盒往花叢中一拋,雙手握着小影纖弱的雙肩,緩緩將她抵到樹身上。
小影這才發現,原來他這般高,以至於當她被他圈在樹與他胸前時,撲面而來的壓迫感是如此的明顯和強烈。
心中突然不安,她仰起頭來看他的臉。
園景宮燈朦朧而慵懶的光線映在他臉上,他正低眸看着她,眼神溫和。她第一次這麼近地仔細觀察他,他此刻不笑,臉龐極是俊逸,隱隱透着一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可就是想不起來。
她正凝眸沉思,他的臉卻突然靠近。
她本能地伸手抵在他的胸前,制止他繼續靠近,擡眸看到他淡色的脣,心中突然緊張,接着又是一陣大窘,強抑着呼吸的波動艱難開口道:“你……”卻說不下去,她自己承諾他的,不是嗎?
她垂下眸子,心中煎熬。
真的要被他親嗎?真的要……被一個自己並不喜歡的人親嗎?
適才她自暴自棄,想借此來麻痹自己,可現在稍稍鎮靜下來,又覺得委實是難以接受。
正有些手足無措,耳畔卻傳來他“哧”的一聲輕笑。
她驚訝擡頭,卻見他早已退後了一些,連同握着她肩的雙手也收回去了。臉上的笑隨意而又神秘。
她正欲問他意欲何爲,他卻突然開口道:“變個戲法給你看。”
言訖,也不待她應答,兀自轉身去將四周花間柳下的宮燈通通吹滅。
少了宮燈的光線,枝繁葉茂的榕樹下登時黑暗起來。
他回到她身邊,藉着穿透樹縫的微弱月光,她看見他的雙眸如寶石一般閃閃發光。
“我們自己來營造一個花前月下如何?”他笑意盈盈地問。
小影不語,只微帶不解地看着他。
他轉過身,輕輕打個響指,道:“開。”
語音未落,滿天繁星便灑落了人間,不,應該說,灑落了花間。黑暗中,驀然亮起了螢火蟲般的點點熒光,熒光漸明漸亮,逐漸形成一簇簇美麗的火苗,每一簇火苗都如花rui一般點綴於粉色的月見草花心,微弱的光亮正好描繪出一朵嬌花的形狀,放眼看去,仿若朵朵嬌花凌空浮於黑夜中,美極,幻極。
燕九幽魅一笑,長衫翩飛地走過花叢,嬌粉的月見草在他衣袂輕拂下輕顫着,火苗卻猶是不滅。
他站在池邊,揚袖向池中輕輕一拂,那一片片芡葉突然泛出藍色透明的熒光來,有圓形的,半圓的,弧形的,那月亮般的光澤與形狀,讓小影驀然想起再生谷的拜月花,當下悲從心來。
“月之變幻莫測,我令它一夕之間於這小小的池中盡現,你可喜歡?”頎長的男子回眸淺笑。
小影卻兀自看着那藍瑩瑩的芡葉不語,半晌,咬了咬脣,擡起含淚的雙眸,問:“有酒麼?”
獨一樓屋脊上,小影喝了一壺金沙醇,已有七八分醉。
燕九沒有喝,只坐在她身邊仰首默默地看着月。
小影見一壺酒盡,便扯扯身旁燕九的衣袖,問:“喂,還有沒有?”
燕九回身看着她已有些迷離的眸光,忽而一笑,道:“不是戒了麼?”
小影怔怔看他半晌,突然伸手捉住他的下巴,呵呵笑道:“你別晃,我已經夠頭暈了。戒?嗯,我的確想戒了它,因爲我發現,它裡面有東西,燕九,我沒說錯吧。”
燕九緩緩伸手握住她的手,微笑道:“沒錯,那你還喝?”
小影皺着眉抽出自己的手,有些不穩地撐住身下的琉璃瓦,道:“別抓着我,熱死了。”倏爾又擡頭,晃晃手中的酒壺笑道:“剛纔我很難過,可現在不難過了,我不知道是因爲你,還是因爲它。”
“難過?能不能告訴我,爲誰?”燕九笑覷着她,眸中情緒難辨。
小影搖頭,嘆道:“是我自尋煩惱,不提也罷。”言訖,又醉意朦朧地抓住燕九的衣襟,仰着頭雙眸似閉非閉道:“燕九,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爲何從來都不難過,你爲何能那樣刀槍不入?你的心,是鐵的麼?”
燕九任她揪着,悠悠笑道:“事實上,我根本就沒有心,這胸膛雖闊,裡面卻是空的。”
“嗯?”小影似是不信地將惺忪的雙眸睜開一條縫,然後,突然往他胸前一靠,將臉頰貼上他的胸膛,少時,在他懷中呵呵笑道:“騙人……明明在跳的……”言訖,半晌沒有動靜。
燕九一手攬住她的肩背,一手撥開她臉上的髮絲,伸手輕輕揭下她臉上的面具,看着醉臥懷中的女孩那堪比明月的睡顏,半晌不語。
少時,他伸出指尖,輕輕撫了下她細長的眉,眉目間突然漾出些許柔情來,微微俯下臉親向她紅嫩的脣,剛剛要觸及,他卻突然停住動作,右手輕翻,拇指與中指輕碰,如彈落一粒塵埃般向着空中一彈,一點火星微亮,電光般轉瞬便射出十數丈遠,岸邊樹蔭後有一人躲閃不及,悶哼一聲滾落在地,隨即片刻不敢稍停地爬起身來,踉蹌着隱去了。
燕九始終沒有擡頭,只微微錯開與小影的距離,看着她沉睡的臉,道:“問我從不難過的秘訣麼?好,我告訴你。我每時每刻都籌謀着如何令帶給我痛苦的人比我更痛苦,所以,我沒時間去難過。”言訖,他輕輕抱起她,站起身,帶着一身的月華清風對她淺笑:“以前看着挺機靈,緣何越長大卻越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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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吶!爲什麼連花rui都不可以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