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景澹,小影心情沉鬱地回到翼營,令姚琮備酒並召集翼營將士。
酉時末,一切準備妥當,營地北側的曠野上,數千支火把驅散了夜的陰霾,五萬多將士圍着一座用竹竿木板搭成的簡易高臺整齊地站成一圈,等候他們的主將。
少時,跳躍的火光中,人影一閃,高臺上出現一名個子嬌小的女子,細看,正是小影。今夜,她未着戎裝,夏季的晚風將她的長髮和衣裙猛烈地向一邊席捲着,勾勒出她分外纖細瘦弱的身材。
可就是這樣一副迎風堪折的嬌弱身軀,卻在翼營分崩離析之機,以一肩之力,將它重新扛了起來,在洲南大軍迎戰殷羅黑狼軍的慘烈之際,巧施妙計,破敵制勝,如今,又在敵軍重兵壓境之機,獨自迎着烈烈狂風,堅毅地站在這裡。思之,令人感動,更令人,敬仰。
小影環視着她的軍隊,曠野上充斥着夜蟲的鳴叫,遠方傳來悠長的狼嚎,唯獨傲立天地間的這些人,寂寂無聲。
小影扯脣一笑,淚卻流了下來,幸而夜色朦朧,無人看得清。
在噬血丹的支撐下,她精力充沛,以內力傳聲,道:“將士們,殷羅這隻巨狼張開了它的血盆大口,銳利的鋼牙正向着我們洲南,我想用我們翼營的銀槍去刺它的喉嚨,你們怕不怕?”
將士們看着她,沒有人應聲。
小影清眸流轉一圈後,聲音略微低沉,道:“沒關係,是人,面對可能喪命的危險時,總會產生遲疑心理,這種心理不一定源自恐懼,更多時候,它來自牽掛,來自不捨。將士們,我相信,你們的沉默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牽掛,你們正當壯年,有些,家裡有老有小,都殷殷期盼你們的迴歸,有些,還未來得及成親,家人或許早已給你們找好了姑娘,正等着你們回去成家立業,人生之所以喜悅,就是因爲生命中總是充斥着這樣那樣的希望。
但人生,往往也充斥着無可避免的傷痛和分離,那源自命運強加的壓力和責任。將士們,我能理解你們的心情,因爲,我和你們並沒有任何本質上的不同,我也渴望與家人團聚的溫馨,渴望與愛人相守的幸福,渴望天地清明歌舞昇平的安寧生活,可惜,我們生不逢時,此刻,也許此生,都與這樣的幸福無緣。
敵人的屠刀已高高揚起,你們的家人或許正在戰慄中哭泣,或許正在不安中張望,如今,你們有兩個選擇,第一,卸甲歸田,守着你們的家人像一名普通的手無寸鐵的男人那樣死在家中,第二,拿起武器,跟我衝向那些來自異國的屠夫們,將自己的鮮血潑上敵人的屍體,懷着對親人的遙想和祝福用自己的身軀爲他們擋住敵人的屠刀,擋得一刻是一刻,殺得一個是一個,直到自己倒下。
或許,有人要說,殷羅不過是要奪取新洛汝三郡,我們的親人又不在這裡,我憑什麼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爲別人的父老去擋刀鋒?
在這裡,我沒有證據能讓你們相信,殷羅絕不僅僅想要奪取這三郡,但有一點我可以向你們保證,你們爲別人的父老擋了刀鋒,別人也一樣會爲你們的父老鄉親去拼死禦敵,這是男人的血性,更是戰士的天性,任何人沒有理由去質疑。
如今,新月灣以北只剩我們翼營的將士了,這證明,這裡所有的一切我都可全權做主,現在,我准許你們自己選擇,想要回家與父母團聚的,請放下兵器離開,我絕不阻攔,絕不責怪,想要繼續留在這裡隨我征戰的,我希望你們能捐獻出你們的軍餉,給那些想要離開的將士做回鄉的盤纏,也不枉你們同袍一場。
最後,我要告訴你們我的決定,哪怕你們全都走了,我一個人,也要舉着翼營的旗幟,以翼營的名義,義無反顧地向敵軍衝鋒!”
說到這裡,小影伸手從懷中拿出一包碎銀,往臺下草地上一扔,道:“這是我三個月的軍餉,將士們,對你們這段時間的信任與追隨,我無以爲報,銀子不多,但這象徵我們一同馳騁沙場的同袍情誼,請你們,不要拒絕。”
冷月無聲,夜風持續地在曠野上來回遊蕩,火光下人們的表情,似乎比色更加深沉。
寂靜中,有男人的聲音響起:“我不走,媽的,與其被人追着屁股砍,不如主動迎上去砍他孃的,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我們每個人殺兩個,十萬狗孃養的就見閻王去了!”
“對,說得對,回去能怎麼樣,抱着爺孃妻兒哭着等死嗎?還不如戰死沙場馬革裹屍,起碼還落得一個烈士的名號,給爺孃臉上長長光!”有人附和。
“郡主一屆女子,身份高貴,尚且能和我們一起刀頭飲血,馳騁疆場,我們還有什麼好怕的?堂堂男兒,氣度上總不能輸給了女人。”熱血的催動下,言辭開始無所顧忌。
“對,我們不走,我們不走……”此起彼伏的聲浪猶如夜風過境,很快便響徹了曠野。五萬多人,竟沒有一個卸甲離開。
小影看着臺下熱血沸騰視死如歸的將士們,眼中又泛上熱淚,她極力忍着,擡手製止了他們的喧譁,在他們齊齊舉目看來時,揚聲道:“將士們,我看到了你們的決心和勇氣,感謝你們,願意留下來與我並肩作戰。”
她頓了頓,環視臺下,緩緩道:“將士們,自從殷羅與我洲南開戰以來,我們敗過,勝過,逼近過,撤退過,唯有一件事,我們至今還沒有做過,那便是,主動向殷羅敵軍進攻!
我知道,你們曾在郡王的帶領下,在京北廣闊的戰場上創造過無數的奇蹟,你們的名字曾響徹三國的土地,如今,你們可願爲你們的戰鬥歷程書寫另一段傳奇?
就在今夜,就在此刻,以五萬兵力,主動進攻殷羅的三十萬大軍。
你們敢嗎?”
小影清亮的聲音清晰地傳進每一位將士的耳中,瞬間在他們原本就沸騰的血液中又燃起一團火焰。
“有什麼不敢?正好乘其不備殺他個措手不及!”有人應聲。
“沒錯,誰說只有人多才能主動向對方進攻,今夜,偏叫這個規矩倒過來寫。”
……
激烈鏗鏘的應和聲響成一片,風起雲涌。
小影再次擡手,衆人按手勢安靜下來後,小影揚聲道:“好,姚副將,拿酒來!”
姚琮立刻令人將預先準備好的酒拿了出來,人手一碗,小影端着碗,揚聲道:“將士們,喝了這碗酒,斷絕最後一絲猶疑和僥倖,剩下的時間,我們要與殺戮同行了。在這裡,有一句話我要送給你們,素來,世人俱道,寡不敵衆。但今夜,我們要給世人證明另一句話,那就是,狹路相逢,勇者勝!將士們,幹!”
五萬多人同時端起手中酒碗,熱辣的液體從喉間灌入,化作凜冽的殺氣從眸中射出,五萬只瓷碗摔碎的脆響還在夜風中繚繞回旋時,沉悶的馬蹄聲已踏碎了那原本就朦朧的月光,五萬多人,五萬多支銀槍,像是一柄暗夜出鞘的利劍,挾着無與倫比的速度和煞氣,風一般刮過新月灣,衝入猶在夢中的敵軍前鋒營帳。
四更,汝陽郡以北的大道上,景澹正率兵組織百姓們向翼城方向撤離,一騎飛來,哨兵從馬上滾落下來,氣喘如牛地向景澹稟道:“王爺,出大事了,打,打起來了。”
景澹眉頭一皺,問:“哪裡打起來了?”
哨兵順了口氣,急急道:“新月灣。”
景澹一驚,問:“殷羅大軍攻過來了?”
哨兵道:“不是,好像是翼營夜襲殷羅大軍。”
“啪”,一聲輕響,景澹手中的馬鞭落在了地上,神情僵愣。
身側的宋如戟見狀,俯身拾起馬鞭,一邊遞給景澹一邊道:“王爺,讓屬下派人再去探探情況。”
景澹回過神來,抑着顯而易見的急迫,道:“好,快去。”
宋如戟馬不停蹄回到城中,派手下得力副將孟綰率領五萬鐵騎前去新月灣“探情況”。
經過兩個多時辰的心焦等待,黎明時分,孟綰率領兵馬呼嘯而歸,向景澹報捷。
昨夜,翼營一萬鐵騎趁着夜色衝入敵軍大營,引出三萬敵軍前鋒,一路殺至新月灣,正好被埋伏兩邊的翼營其餘四萬兵力包了餃子,如今,翼營首戰告捷,退回營地造飯去了。
景澹聽罷,心中稍稍鬆了口氣,但卻委實高興不起來,小影主動進攻殷羅大軍並取得勝利,那預示着,今天,殷羅大軍一定會全面反攻,五萬對將近三十萬,結局可想而知。
更可悲的是,眼下,他手中並沒有多餘的兵力可以派去援助於她。
宋如戟看出他心中所慮,遂建議道:“王爺,翼營可謂是我洲南軍中精英,我們絕不能將其置於險境而不顧,屬下建議,若是殷羅大軍來襲,可令翼營邊戰邊向我汝陽方向靠近,由城上士兵用弩箭將敵軍射住,也可換得一線喘息之機。”
景澹點頭,道:“宋將軍所言極是,立刻派人通知翼營主將,若是敵軍反攻,立刻向汝陽方向轉移。”
宋如戟領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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