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湯城外,相思門。
紅豔如霞的楓樹下,有一張墨綠色的石案,石案上,有一架淡青色的琴,琴絃上,有一雙白皙纖長的手。
這雙手很會彈琴,長指躍動間,一串音符一串珠璣。
琴聲如泉水叮咚般響了片刻,突然又如刀劍相撞般激昂起來,飛濺的音符像是無形的劍,削得樹上的楓葉如雪片般飛揚,最後終於一聲裂音,絃斷了。
面容清瘦卻絕豔的男子擡眸,看到面前臨風而立的素衣女子時,嘴角勾起一絲有些脆弱的微笑,道:“幸好你來了,否則,我真不知該何以爲繼。”
滄月看着他,自從上次在再生谷外交手過後,已有三年多不曾相見,他不見蒼老,卻瘦了許多。
時值七月,他卻還披着一襲錦緞厚重的銀白披風,一片楓葉落在他肩上,像是洇開的血漬。
她緩緩走近,在石案對面落座,看着他比雪更白的臉色,沉默了片刻,道:“你既料到我會來,定然也清楚我爲何而來了。”
玉霄漓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玉嫩的臉,微微苦笑,道:“滄月,何時你才能不爲他而來找我一次?就像探望舊年的朋友一般?很難麼?”
滄月低眸,語氣中不帶絲毫感情,道:“我有我的職責。”
“你還要爲他空耗多少年青春?直到他死麼?如果是這樣,我不介意爲你解脫。”他突然激動,按在琴絃上的手指無意識的一緊,弦又斷了幾根。
滄月看着他脣上也消失了最後一抹顏色,心中隱隱有些觸痛,但她忍着,只道:“我會死在他前面。”
玉霄漓目光隱忍地看着她清絕的小臉,良久,身軀微微一顫,嘴角一縷血絲蜿蜒而下,他雙手扶住石案,卻還是不可抑制地向一旁倒去。
滄月驚了一跳,下意識地繞過石案一把扶住他的肩,看着他蒼白得幾近透明的臉色,吶吶問:“漓公子,你……怎麼了?”
玉霄漓微微垂下首,黑亮的長髮披散了一肩,一併掩住了他雪白的容顏,滄月只聽得他的聲音低低的微弱地傳來:“上次我錯手傷你,我一直很痛悔……”
滄月一怔,扶起那已無聲無息的男子,果然已經昏厥了。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
夜,滄月立在窗口,仰頭望着夜空的那弦彎月,想起那句詞,心中微微黯然。
身後突然傳來風一般的呢喃:“我又夢見你……”
她轉身,玉霄漓已醒了,正眼神迷離地看着她,卻在她轉身一剎,目光變爲清明。
她走至他牀前,目光抑鬱,剛剛替他把脈時,他真氣逆行,經脈俱傷,明顯是強練何種厲害的內功所致,情況十分危急。
“他在盛泱龍棲園,你去吧。”他轉過臉,淡淡道。不想在她這樣的目光中繼續狼狽下去。
滄月輕輕眨了下眼,道:“漓公子,我曾勸過你,你不可以練涅影。”
“若有完整的內功心法,我爲何不能練?還是在你心中,他能的我都不能,所以,他是勝利者,而我,永遠是失敗者。”玉霄漓突然轉過臉,情緒激動。
“漓公子,你內傷很重,不要激動。”她輕聲道。
玉霄漓看着她眼中自然流露的關切之情,心中一暖,平靜了下來。
“滄月,幼時的記憶雖已遙遠,卻難忘是嗎?你還在乎我。”他看着她,眸中全是希冀。
滄月有些不自然地別過臉,不語。
“我知道我好不了了,或許,這次你一走,你我便成永訣。你再不必爲他而關注我提防我。”他有些苦澀有些不甘。
滄月擡頭看他,眼神似欲分辨,可又開不了口。最終轉變爲沉沉的哀傷,因爲她知道他說的是事實。
“只是,我有個多年的心願一直梗在胸間,不償不快。滄月,臨別在即,你可不可以成全我?”他認真地看她。
滄月沒有逃避他的目光,但她也沒有說話。
他悲涼地一笑,微微搖頭,嘆道:“此情此景下,你終究還是在提防我……”
他的目光越過她的肩遙遙的似沒有焦點一般投向窗外,似自語又似呢喃道:“你當我真的那般在乎幽篁之主的寶座麼?你當我當真欲致我一脈相承的手足於死地麼?我不過是爲你,只是爲你……”
滄月微微一怔,多年來一直處於休眠狀態的情感之芽在這一刻突然頂破胸臆,痛得她後退好幾步。
“滄月,我只想最後再看你笑一次,就如你剛來悠境時那般的笑,可以嗎?”他很期待,蒼涼地期待。
滄月看着他,恍惚間,仿若看到了那年那地,那棵紅楓樹下,膚若玉質眉間卻微帶英氣的小小人兒拈着一片火紅的楓葉,笑着看她,道:“嘿,你是哪個滄哪個月啊?”……
一言一笑仍歷歷在目,清晰得猶如昨天的記憶一般,可交睫間,卻已二十一年過去了,他竟從未忘記過……
淚不可抑制地奪眶而出,她急忙捂住嘴,近乎倉皇地奪門而出。
玉霄漓絕望地閉上眼睛,眼角,淚慢慢地滑。
……
再生谷,橫翠。
玉霄寒指尖擷着一朵紅豔如火的石榴花,坐在粉紫如霞的木蘭樹下,垂着眸。
最近他有些疑惑。
他不記得雁影離開有多久了,好像有好長時間不曾見她了。可是,她走的時候他的冥息大法練到第七層,如今,他剛剛練到第九層,難道,這中間他真的花了幾年的時間麼?
她最後出的那句詩,他想了很多下句,可每次都覺得不是很合適,加上無法向她詢問正確與否,至今,他脖頸上掛的那個東西他不知道究竟是什麼。
他真的很疑惑,他救了她的命,恢復了她的容貌,教了她她想學的武功,還了她自由。他爲她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他明明已經報了恩,爲何,心中卻前所未有的難過起來了呢?
他一向不善於思考這些,只想了一會,便覺得頭昏胸悶,站起身走到池邊,看到粼粼波光中那淺白色的睡蓮時,又想起那次她在水中向他游來時的樣子,那時候,她的臉像極了潔白晶瑩的睡蓮,最美的那朵。
游泳,與水那般親密的接觸,他還從未有過。
他踏上波光,低眸看着自己在水中模糊的倒影,帶着一絲新奇,慢慢收起功力讓自己緩緩沉入水中。
沒有功力的支撐,他直直地向湖底沉去,鼻子無法呼吸,眼睛有些澀痛,驚慌無助的感覺如水一般從四面八方將他包圍。
“咳咳……”他猛然衝出水面,坐在他的睡蓮上嗆咳不止,心砰砰直跳。
“谷主。”耳畔突然傳來微帶疑惑的一聲輕喚將他驚了一跳,擡頭,卻見滄月站在岸上,正眸色沉重而微帶不解地看着他。
他雙頰一下嫣紅,像是一個因當衆出醜而害羞的孩子般,一晃便沒了蹤影。
但滄月知道他並沒有離開,遂道:“谷主,奚琳已經有下落了,請谷主發落。”
空氣凝滯了一會兒,玉霄寒清透的聲音低低傳來:“奚長老風燭殘年,你命人將他捉回來陪伴奚長老便是。”
滄月領命,卻沒有如往常一般立刻離開。
遲疑了半晌,她十分艱難地開口:“谷主,滄月想求您一件事,求您,救漓公子一命。”
玉霄寒又突然出現在睡蓮上,眸光清澈,問:“他怎麼了?”
滄月垂眸,低聲道:“他強練涅影,以致真氣逆行,經脈倒轉,命在旦夕。”
三日後,相思門。
玉霄漓倚在紅楓樹下,慘白的面色與鮮紅的楓葉形成驚心動魄的鮮明對比。
他閉着眸,呼吸淺淺。
二十九年,仿若彈指一揮,轉眼,便到了盡頭。
回首,前塵盡成空,竟沒有一絲可值得驕傲或是留戀的美好記憶。
其實,他何嘗想這樣,他何嘗不想去珍惜去擁有,只是,費盡千辛終不可得。
他要的多麼?他貪婪麼?他不過想要那個人,那抹笑,可命運卻還是決定讓他這樣孤獨而不甘地走。
是他自作孽吧,明知涅影內功心法不全卻仍強行練習,他想證明什麼?他不過想證明給那個人看,其實,他並不比玉霄寒差。
可,最後他還是一敗塗地,他甚至悲哀到令她不能好好地離開,她搵着淚奪門而逃,是在可憐他吧。
天知道,那一刻,他寧願她對他一如既往的冷漠。
鼻尖隱約沁入一絲淡淡的荷香,他思緒停頓了一下,倏然睜眸。
輕紗長髮的女子如從畫中走出一般,靜靜地站在他面前。
他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覺,她怎麼可能再次折回?
還未出聲,滄月輕輕往旁邊讓了兩步,玉霄漓擡眸看到站在她身後的人時,渾身不可抑制地僵住。
玉霄寒,他分別了十三年的弟弟。
心緒起伏間,他突然有種想要遁地而逃的衝動,噌的一聲站了起來,不可置信地看向滄月。
玉霄寒卻似被他突然的反應嚇到,輕輕後退了好幾步,看向他的眸中有着淡淡的驚懼。
“爲什麼……”爲什麼要這樣來羞辱他?
可惜他只問了一半便口內鮮血狂涌,伸手撐住了一旁的樹幹,堪堪欲倒。
“漓公子,你不要誤會……”滄月趨步向前伸手想攙扶他,卻被他不着痕跡地揮開。
滄月轉眸去看玉霄寒,身後卻已沒有他的蹤影,她回頭,卻見玉霄漓已昏倒在地上,玉霄寒則坐在他身旁,一手貼在他胸前。
兩個時辰後,金湯城外森林邊緣。
滄月站在玉霄寒身旁,感覺着他身周的絲絲寒氣和濃烈的荷香,心中微微愧疚。
她知道,既要徹底廢除玉霄漓體內涅影的根基,又要保存他原有的功力,還要倒順他的真氣修復他的經脈,必定耗去了玉霄寒極大的真氣和體力。
自從他練成了涅影和玄寒罡法,他已能將周身的寒意和荷香收控的一絲不露,如今,他這般情態,想來已是虛弱至極。
玉霄寒眉間隱着一絲疲憊,擡眸看着天邊絢爛的彩霞,不動不語。
霞光鮮豔地映在他的臉上,他於黃昏的風中絕塵而立,仿若下一刻便要羽化成仙。
“谷主,我們回去吧。”她隱忍了很久,終是忍不住開口打破此刻的寧靜。他這般虛弱,世間於他又如此險惡,他不能多加逗留。
“滄月。”他輕輕地轉過身,輕輕地喚她。
滄月一怔,二十一年了,她從未聽過他主動叫她名字,當下心中情緒翻騰,又驚又悲。
玉霄寒卻似完全沒有發現她情緒的波動,只問:“有她的消息嗎?”
猶如熱流中猛然澆入了一股冰泉,她微微俯首,道:“我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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